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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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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修筠领着冯田田上前,不卑不亢行了礼:“今日儿子来晚了。”

    宁夫人苗氏,正闲坐着同那姑娘谈笑,见儿子儿媳一同进来,不胜之喜:“不打紧,不打紧——浩初,快来见过你表嫂。”

    那姑娘笑吟吟走上前来,向着冯田田福一福身:“嫂子好。”

    冯田田还礼不迭,一面偷眼打量那姑娘,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再看宁修筠,他从进门起,除了打招呼,就再没有同表妹说过一句话,而是一声不吭地地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甚至没有多给过表妹一个眼神。

    然而那一晚,他那样热切地唤着她的名字,与自己做着夫妻之间的事……冯田田便是再愚鲁而迟钝,也该明白这是欲盖弥彰。

    “自从乔迁新居,家中诸事烦冗,竟顾不得来表姨家中走动。无秋——表哥新婚的时候,我偏生又病了,没能同表嫂厮见,甚是过意不去。如今略具薄礼,权当是道贺了!”

    宁修筠,字无秋。

    记得她当初试图这样唤他,以显亲近,刚刚忸怩地喊出那两个字,被对方冷冷瞥了一眼,便再也不敢僭越……

    表姑娘林浩初说罢,身后的婆子当即捧出一只雕刻精美的木盒,恭恭敬敬捧了过来。红色的丝绒上,静静躺着一支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

    冯田田已经呆了,彻底移不开眼睛。她的陪嫁只有一套银制头面;新婚次日,宁夫人赐了一对碧玉镯子,大舅母赐了一对宝蓝点翠珠钗。

    除此之外,她就再也没有别的首饰。站在这些夫人小姐当中,就好像是一群凤凰里混进一只寒鸦,令她如坐针毡。她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喊着,收下,你快收下!

    然而,她艰难地吞了吞口水,看了看宁夫人和宁修筠——前者微微皱眉,后者更是变了脸色——因赔笑道:“表妹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礼物我实在不能收……”

    那婆子听了,并不就此放弃,而是端端正正地捧着,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冯田田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如芒在背,张口结舌。方才还使她注目艳羡的金步摇,此刻成了一团烈火,令人惟恐避之不及。

    宁修筠看出她的窘迫,温言打着圆场:“表妹,你们初次见面,不该送这么重的礼,这让你表嫂怎么受得起?这支步摇我记得你最是喜欢,还是留着自己簪戴才是。”

    宁夫人也道:“筠儿说得是。浩初,你有什么好礼,就是等到你表嫂诞下孩儿,百日宴上再来送,也还为时不晚啊!”

    表姑娘林浩初起身近前,亲手取下步摇,插在冯田田的发髻上,柳眉一挑,笑意更浓:“我知道,可是我瞧着表嫂琼姿花貌,这支步摇甚是衬你,也衬这身衣裳,可见是与你有缘,表嫂你再要推脱,我可是不依呢!”

    冯田田眼里泛起了泪花,张开嘴却一个字也讲不出来。她只觉羞臊不已,好似被人扒光了衣服在光天化日之下示众,唯一盼望的,就是赶紧逃离这个让她颜面扫地的屋子。

    笨口拙舌的她再想不出什么四两拨千斤的应对之言,于是狠了狠心,直接拔下步摇,向盒子上一搁,生硬无比又磕磕巴巴地回敬一句:“对不起,表妹,我、我真的不能要!”

    这区区几个字,仿佛耗尽了她平生的力气。冯田田长吁一口气,颓然倒回身后的紫檀木太师椅上,顾不得再理会周围人或探寻、或嘲讽的种种目光。

    林浩初盈盈的笑容略微僵了一僵,便很快恢复如常,清脆的声音一如既往地爽朗:“不打紧,既然表嫂不喜欢,我也就不强求了!”

    挥一挥衣袖,那婆子知趣地退下。众人很快便又言笑晏晏,仿佛方才的一幕从未发生过。冯田田干坐在一旁,这一场谈话,家长里短夹杂着她根本不懂的关窍,她一句话都插不进去。

    “……我娘说,今年要好好操办一番……”

    “你祖母今年是六十整寿,是该隆重些,听袁家二郎说,镇国侯府已经在预备下了,要送六十种牡丹,也好应个吉兆,添些喜气。”

    林浩初微微一笑:“那也没什么稀奇,不过讨个彩头罢了。”

    六十种牡丹……冯田田单是听一听,便止不住地眩晕。她长于乡野,牡丹只在绣布上才有。紧接着,林浩初和宁夫人又顺势谈起一些掌故,宁修筠不时插入几句,冯田田更是深恨自己孤陋寡闻。

    “成国公府派人来接县君。”正黯然神伤,外边冷不丁来了个传话的婆子。

    原来林浩初还是国公府的女儿。冯田田暗想,难怪她总能神采飞扬,人家出身如此显赫,都在情理之中的……正沉思间,见宁夫人一只脚已迈出门槛了,才惊觉自己也要送客,赶忙起身跟上。

    “后天祖母做寿,表嫂可一定要来啊!”林浩初被丫鬟婆子的簇拥着,已经上了轿子,忽而又探头出来,笑着唤道。

    “一定!”冯田田心里很乱,但还是葫芦提应承着,目送这位天之骄女渐渐远去。回身到了堂前,她赫然发现,宁修筠负手立在阶下,极目遥望,仿佛失了魂魄一般。

    “夫君?”冯田田极其不合时宜地唤了一声,宁修筠如梦初醒,很快恢复平日不苟言笑的模样。

    “这样才像话嘛,”宁夫人见一双小儿女站在一起,不由得眉开眼笑,“你这丫头,实诚倒是实诚,就是忒不会变通,早些这样,不就结了?筠儿,往后你还该勤加努力,早日让我和你爹抱上乖孙儿才好。”

    一番话,说得冯田田脸红到耳根。想起丈夫的冷淡,又不免心下凄惶。再看宁修筠,眉间尽是隐忍:“娘说的是,从前都是做儿子的混帐,往后一定好好改过。”

    宁夫人笑道:“好啦,我这个老婆子就不打扰你们小两口了,快带你媳妇回去罢!”

    说罢,脚不点地地进了内室,不再理会二人。宁修筠长叹一声,转向冯田田:“走罢。”

    冯田田小心翼翼跟在身后,二人一路无言。出了正厅,行至一处无人的回廊,宁修筠忽然顿住脚步。他走得大步流星,冯田田吃力地迈着小脚,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赶上,如今止步不及,一下子同他撞在一处,好不狼狈。

    宁修筠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却是在她站稳的瞬间,立刻移开手去,又倒退两步,仿佛沾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惟恐避之不及。

    冯田田抬起头,对上他嫌恶的眼神,不觉心如刀绞——对,她没有看错,就是嫌恶!他是不是认为,连这一场意外的相撞,也是她心怀叵测故意为之,好制造些身体接触,进一步实行勾引?

    “昨晚,实在抱歉,”他的语调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却又似料峭春风一般冰冷,“是我不好,我不该喝得不省人事。以后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你这是什么意思?”冯田田心里的弦越来越紧,终于啪的一声绷断了。她崩溃万分,彻底失控,哭喊起来,“你不喜欢我,从来都不肯碰我,当初为什么要娶我进门?你心里既然忘不了县君,为什么——”

    “够了!”宁修筠默默听着她发作,却在此刻一声断喝,“我们的婚姻,是两家的父母作主,又岂是你我能够改变?你怎样恨我都可以,我宁修筠,确实是一个懦弱无能之辈,左右不了堂上大人的严命,你尽可以怨我,骂我,但还请不要牵涉她人。这里是人多口杂的京城,不是搬弄是非的乡下。女子闺誉最是要紧,还望慎言。”

    说罢,他看也不看泪流满面的冯田田,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知何时,锦瑟递来一方手帕,好言劝道:“奶奶消消气……爷性气有些不好,奶奶莫要往心里去。”

    冯田田擦了擦眼泪,毕竟不想留在这里丢人现眼,于是默默回了自个儿院里独坐伤神。午后,锦瑟照例问道:“奶奶,今日我们可还要去厨房?”

    见冯田田犹疑,锦华索性快言快语:“依我看哪,奶奶倒不如歇一天,这天底下爷们的性子都一样,你越是巴巴地待他,他越要拿乔,若是冷着些儿,他反要贴上来了!”

    往常这个时候,冯田田可能已经做好宁修筠爱吃的樱桃煎和沉香熟水送至书房,然后被门口的小厮礼貌地拦下,再满怀失落败兴而归。

    但是今天,她忽然有点不想去了,倒不单纯是为了锦华说的那套欲拒还迎,更多的是泄气,于是疲沓地说道:“也好,你们去铺床罢,我且歇一会子。”

    冯田田卸去钗环,带着未干的泪痕,昏昏沉沉地入了梦乡,过往种种纷至沓来。

    她与宁修筠,并没有什么墙头马上的桥段,也就更谈不上刻骨铭心、感天动地的情分。两人所有的联系,不过是祖辈定下的一纸婚约。

    冯田田祖籍彰德淇县,父亲冯举人,是当地颇有声望的名医。祖父官至兵部右侍郎,少时曾在西北大营做事,与宁修筠的祖父有过命的交情,遂拍板决定指腹为婚。很不巧,两家夫人却都诞下了男婴,无奈只得将婚约推迟到孙辈。

    只是,到冯田田十四岁时,两家早已是朱门对竹门。两位老人家先后作古,冯父考中举人后屡试不第,潦倒落魄。

    而宁家五代列侯,虽则到了宁父这一辈没了爵位,但宁父十分挣气,二十多岁便登科,不久后更是娶了大学士苗四维的千金,自此一路飞升,如今已然入阁,前途不可限量;宁修筠凛然有乃父之风,亦是少年中举,当初淇县好几家士绅争相要将女儿许给他,都在这一纸婚约面前望而却步。

    然而,由于冯家闺门谨严,冯田田自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个中关节竟是全然不知。关于宁家的讯息,都是她过门后的几个月内,从下人的闲谈、亲友的叙话当中,一点一滴拼凑出来的……

    两天后,成国公府老夫人的寿宴如期而至。冯田田同一家人浩浩荡荡出发,一路无话。进了二门,宁修筠跟着父亲到前厅应酬;宁夫人领着冯田田拜见了林老夫人,便让她随国公府领路的丫鬟一道,到后园和年轻女眷们一同耍子。

    冯田田闷着头只管走,心里乱糟糟地想着,今天还没见到县君,如果见到了,应该怎么对答才能不失了礼数……

    正在此时。角落里忽然蹿出一只狮子猫,直直地朝着冯田田扑过来。

    冯田田很小的时候被猫挠过,吃了一吓,慌忙躲闪,无奈行走不便,一双裹着的三寸金莲压根儿不听使唤,笨拙地跑了几步,最终绊到一块石头,重重跌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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