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
冯田田快急哭了。
她心爱的情郎,合法的丈夫宁修筠,此时正躺在身旁,一双丹凤眼紧紧闭着,两颊通红,尽是春意。
冯田田立誓要在今晚顺利圆房。伸出小手,抖抖索索地解开衣带,却迟迟下不去手。这个贞静幽娴、唯唯诺诺的深闺女子,好容易鼓起勇气,褪去宁修筠的一对湖绿绸裤,第一眼便唬得魂不附体,拚命咬碎了一口银牙,才算没有尖叫出声,泪水却不可抑制地流了满脸。
怎么会有那么丑的东西啊?
阳刚的表征,男子气的依托,竟长得这样妖形怪状、粗陋不堪,哪怕属于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也并不会因此美上半分。
她竭力回忆着出嫁前娘亲欲语还休、遮遮掩掩的几句交代,笨拙地开始解自己的衣裳,却在伸手触碰的时候,像受惊的小兔一样缩回手去,浑身战栗。
伸手,缩回。再伸手,再缩回。屡次三番,却始终摸不着边际。一想到只有这样才可以得到宁修筠,冯田田就万分绝望。
然而害怕归害怕,该来的却还是会来。无他,只因宁修筠娶了她进门,整整一年都没有碰过她一次。如果还不能圆房,她会彻底沦为整个宁府的笑话,永世不得翻身。
回想起洞房花烛夜,当她怀着忐忑,带着新嫁娘的娇羞和期待,静等心心念念的夫君掀起盖头,看到的却是一张冷若冰霜的面孔。
冯田田怔忡片刻,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因为紧接着闹洞房、作催妆诗,他一直都眉目含笑,言语温和,从容应对着亲朋好友的戏谑、祝福和嬉闹。
可当夜阑人静,众宾散去,他脸上的笑容也很快随之而去。望着盛装打扮、艳若天仙的冯田田,宁修筠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立即移开眼神。
他抱臂而立,剑眉微微拧着,仿佛在思索什么。良久,他突然发话,屏退房里所有的下人。
“夫君,”冯田田怯生生地唤道,“夜深了……”
“冯姑娘,”宁修筠彬彬有礼地打断了她,“我与冯姑娘的婚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非我心中所愿。从今往后,宁修筠会给足姑娘在家中的体面,宁家也不会短了姑娘的吃穿用度。但是我只能做到与姑娘相敬如宾,至于旁的,实在无法许诺,还望姑娘谅解。”
冯田田如遭雷击。起手一句冷冰冰的“冯姑娘”已经让她彻底愣在当场,舌头化作僵直的石块,后面的话几乎是一个字也没听清。
这晴天的霹雳来得实在太快,她迟钝的心灵还未将这一长篇大论理解透彻,新郎官便已大步流星,消失在无尽的夜色之中。
她甚至没有来得及上前牵住他的衣袖,恳请他不要把自己抛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夜晚,便已经失去了倾吐心声的机会。
一年以来,她使尽浑身解数接近他,甚至怀着难言的羞耻勾引他,企图讨取他的欢心,但所有的努力却都付之东流。
她打听他的喜好,尝试为他洗手作羹汤,可他只是温言道谢,却一口不会沾唇。辛辛苦苦做的饭菜,大多进了屋头丫鬟小厮的嘴巴;
她费心学习烹茶,然后打扮齐整到书房红袖添香,他彻夜读书目不斜视;
她一针一线裁制的衣衫,最后全都压了箱底,只换来一句“家里有针线人,不必做这些下人的事情”……
忆及过往种种,冯田田只觉抑愤又委屈。她深吸一口气,又将手伸过去,却鬼使神差,将衣裳替他原样穿好了……她还是迈不过心里那道坎,真是没用啊!
正在此时,宁修筠双眼缓缓睁开,直起身子,悠闲地伸了个懒腰。
冯田田吃了一惊,像个蹴鞠一样从床上弹了出去。旋即看到自己和他的衣裳都一丝不乱,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下来。
她起先还在踌躇,恨自己无能胆怯,如今却庆幸,还好方才没有趁人之危。如果宁修筠发现,她趁着他酒醉,偷偷地做那样的事……不知又会如何鄙薄于她。
正心绪纷乱间,宁修筠转身看见了她,有些疑惑地嗯了一声。冯田田心跳登时漏了半拍,战战兢兢地唤道:“夫、夫君!你醒了?”
宁修筠揉一揉朦胧的醉眼,脸上现出一丝欣喜,轻轻地叫道:“浩初,是你吗?”
冯田田的心顿时跌入谷底。浩初?浩初是谁?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宁家的十亲九眷,这一年来她也差不多认了个大概,再没有听说过什么“浩初”。
宁修筠眼里溢满了柔情,他上前环住她的腰,小心翼翼吻上她的樱唇,低声呢喃:“你来找我了!我好想你……我知道,原来你也忘不了我,是不是……”
与他唇齿交缠的一刹那,冯田田立刻化作了动弹不得的望夫石。她只觉遍体酥麻,无数个长夜的孤独,此时如汹涌的春潮,在周身喷薄而出。
然而纵使四肢不听使唤,在听到“你也忘不了我”时,残存的理智还是占了上风,强行将她从一片旖旎中拽回,并试图将他推开。
“不,我不是,我是冯田田!”
她一面挣扎,一面失声呼喊。这时她才醒悟过来,宁修筠有一个无法忘怀的心上人,虽然她根本不知那人是什么身份,现在在何处,但毫无疑问,他是把她认成了那人。
冯田田感到前所未有的耻辱。她现在十分后悔今晚摸进他的房里。三百多个日日夜夜,她都渴望着他的温存,渴望与他做真正的夫妻,眼见着快要发疯。
可如今,连得到这寻常女子都有的丈夫的欢情,都要冠着她人的名字才能得到,仿佛是偷来的一般,这让人情何以堪!
宁修筠惊慌不已,手足无措地替她擦拭着泪水:“浩初,你怎么了……你不要哭,是不是我太莽撞,惹你不开心了?你别怕,我轻一些便是了,决不弄疼了你……”
冯田田还想推阻,却猛然想起今夜之行的目的。她要与他正式圆房,最好还要怀上一个孩子。
“她还是个姑娘呢,你瞧那身段!”
“哟,真可怜,晚上怕不是要把房里的砖头都摸秃了……”
“可不是,白白生得那么俊俏,打扮那么济楚,丈夫连看都不待看一眼,真是媚眼抛给瞎子瞧!”
那些刻薄的话语,此刻像刀子一样,呼啸着灌进耳朵。冯田田不再犹豫,也不再抗拒,闭上双眼,将泪水硬生生憋了回去。满天的星斗像一只巨大的陀螺,将她罩在其间,飞速地旋转,旋转……她痛彻骨髓,几乎无法呼吸。
翌日清晨,宁修筠看到家里为他娶的那位妻子坐在床前,含羞带怯,梳理着一头青云如瀑的长发。
她丰姿冶丽,眉心一点朱砂不画而红。见他醒了,声如蚊呐地叫了声“夫君”。
“谁让你进来的。”
他皱眉,沉静的话语中带着一丝凌厉,五轮八光左右两点神水冷冷地扫将过去,却是触目惊心。
她洁白而修长的颈项间,铺着娇艳欲滴的花瓣;此时,她身娇体软,弱不胜衣,显而易见的,和他逃不了干系。
“夫君,我来服侍你起身——”
“昨天晚上?”
他反应过来,顿时惊愕又愤怒,好似受到莫大的侮辱,将冯田田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话,一句不落地唬了回去。抬眼四顾,清了清宿醉后毛焦火辣的嗓子,提高声音喝道:“刘妈在哪里?”
“来了!”一个将近五十、短小精干的婆子端着铜盆,肩上挂着手巾,一路小跑着进了屋——这便是宁修筠的乳母刘妈,一直在书房照料他的生活起居。
刘妈进来,见到只着一袭雪白亵衣的冯田田,脸上的皱纹顿时开出了一朵花,“三爷,三奶奶,有什么吩咐?”
宁修筠不忍拂了奶娘的笑脸,将眼角的怒意似乎镇压下去,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温润:“先洗漱罢。”
“哎!”刘妈当即唤来两名丫鬟,三人有条不紊地开始忙碌。
“这是你昨天穿的衣裳?”宁修筠目不转睛看着丫鬟锦瑟拿来的正红色牡丹大袖襦裙,艴然不悦。
冯田田见他又冷了脸,不知自己又犯了什么忌讳,只得小声嗫嚅:“是母亲赏的,我瞧着喜欢,就……”
她陪嫁的衣裳大多过于寒酸,筵席间穿不出去,是以婆婆宁夫人赏了她这套衣裙用来见客。但她喜好素净,是以还是常穿娘重金替她置办的宝蓝、天青那两件。
不过丫鬟锦瑟好心告诉她,宁修筠偏爱鲜亮的颜色。于是昨晚来之前,锦瑟劝她穿了这套衣裳,又辅以明艳的酒晕妆,一下子将她妆扮得桃羞杏让。
冯田田还记得,锦瑟打量着自己的杰作,啧啧赞叹道:“我们奶奶真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可惜就是舍不得打扮,不是我说嘴,这样的人品,我生平还不曾见过哩!”
言犹在耳,如今宁修筠看着这身衣裙,眉间却浮起一阵淡淡的嫌恶,“实在是……艳俗。而且酒晕妆,也并不适合你。”
冯田田被他这么一排揎,还是当着丫鬟婆子的面,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要、要是不合适,那我再换一身,——锦瑟,你去把我那件藕荷色的连裙取来。”
锦瑟也没想到,自己按着爷们的喜好忙活了半天,最后竟是马屁拍在了马蹄子上。但她毕竟是自幼随侍在宁修筠的房里,脸上的一丝难堪很快消失不见,恭声应下。
正要去取,只听宁修筠淡淡道:“罢了,既已穿了,不必再麻烦,反正一会子还要去给娘请安,娘是个爱热闹的,一身大红,瞧着也喜庆。”
冯田田一阵欣喜。算来,除了新婚次日和三朝回门的时候,他还从来没有主动同她共同出席过任何一个场合。刚才的话就是说,他要陪她一起去给宁夫人请安了?
如果是这样……纵然他不喜她,那也不要紧,人心都是肉长的,终有一日,他会接受她的罢。
收拾停当来到正厅,已是辰初时分。冯田田一路上欢喜又忐忑,喜的是有宁修筠一路同行,忧的是误了请安的时辰,担心宁夫人责怪。
还未进屋,便听见一个银铃一般的声音,脆生生地与宁夫人谈笑。蓦地,一个娇俏的少女出现在眼前,冯田田霎时间面色惨白。
那姑娘,画着一个张扬恣肆的酒晕妆,一袭蹙金海棠花鸢尾长裙,和云鬓间琳琅满目、叫不出名字的珠翠,刺痛了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