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变（其四）
“——按大家的话来说，渡月响，大抵是早已疯魔了吧！”，柔和的女声慢悠悠地总结道。
只见一位身着巫女服的长发女性站在鸟居旁，她身材纤细，背脊笔直，双手持幡于腹部，整齐的刘海下一双眼眯成弯月的形状，嘴角含笑。
违和感在伊地知脑内发出警报，如果说之前看似平和的村庄生活为调查蒙上了一层黑色面纱，渡月响的故事以及这位故事讲述人就是戳破这层面纱的尖刀。
甚而至于，比起一个未曾谋面、活在流言里的疯子，他对故事讲述者更为警惕。
原因无他——虽然这位女性看上去温婉又富有教养，身上也没有属于强者咒术师/诅咒师的压迫力，但她说话的语气总让他回想起总监部里的几个散发着恶臭京都老东西。
伊地知转身不着痕迹地将律子护在身后，神秘女士也一言不发，脸上的微笑像是固体胶粘上去的，二人一时竟形成类似对峙的氛围。
律子莫名其妙，一边是信任的老师，一边是哥哥的上司，东京来的客人，结果两人碰面后一句话也不说。作为食物链的最底端，她连忙站出来打圆场。
律子郑重地向伊地知介绍，这正是这间神社的大巫女，祭典的组织者，大家都尊称她为小泉老师。
“下午好，妾身名为小泉正义。”小泉大巫女缓缓欠身浅鞠一躬，礼仪周全，丝毫不见愠色。
经验告诉伊地知，最好不要去触怒一个不知深浅、立场不明的疑似危险分子。
于是他也拿出几年混社会的圆滑，将自己的失态归结为被大巫女凛然的姿态震慑，行云流水地微笑、鞠躬、祭出“大変申”。最后补上了自己兼具警部补和民俗学学位获得者这两重假身份的介绍。
恰逢几个年幼巫女有说有笑地路过，她们也都和律子一样健步如飞，体态轻盈。但看到律子，她们却都当没看见似的走向另一个方向。
律子在原地踟躇片刻，看两边似乎终于握手言和，当即告别两位成年人，脚底抹油一般逃走了。
“请您不要介意那孩子的失礼。”小泉饱含歉意。
这话就说得有点以己度人了，伊地知并不觉得律子的行为有任何不妥之处。
但减少的收成以及关于田地和恐惧的离奇流言，都似乎能和本地大户坂田家扯上一点关系。这会与这个村子奇怪的咒力曲线有关吗？
为了进一步探听情报，他半真半假地感叹道：“没关系的，小泉小姐，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
小泉正义一下打通了社交的任督二脉般，配合地娓娓道来。
在与世隔绝的偏远乡村，这并不是一种稀奇的故事：山中湖村以农业为生，近几年田产不丰，村里很多人日子过得艰难。大多数村民将其归咎于渡月响，认为是她这个疯了的前巫女为村子带来了厄运。
但似乎一个仇恨对象并不足以缓解他们心中的苦闷，因为渡月响钻进林子里不见了呀，人要怎样对一个根本无法接触到的对象发泄愤怒呢？
因此他们便开始指责接替渡月响的坂田律子
比较温和的说法是，她技艺不精，不足以取悦神明，导致大家生活水平下降。
不客气的人则说，自从律子接替之后田地就问题频出，焉知不是作为大户的坂田家在搞鬼？
于是坂田亮也不再提去东京的事，成了一个每天三点就“饮茶先”，一下班就飞奔回家的摸鱼狂。
虽然他给出的理由是为了老人和家里的田地，但稍知内情的人都清楚，其实是为了陪伴妹妹。
“伊地知先生，您能理解律子的难处真是太好了，妾身十分感谢您对律子的关照。”小泉正义一脸庄重。
“您言过其实了，我并没有为她做什么”。伊地知眉头紧皱，一方面为律子的遭遇，另一方面则是为这个故事的不合理之处：如果小泉正义的说法为真，这村里早已怨气滔天，早该爆发咒灵了，怎么会没有任何非自然死伤，现在还一副风平浪静之相？
小泉正义却并没有给伊地知更多思索的时间，她眯着的双眼似乎闪过一道光，“您本身就是对那孩子的启发了。您来自东京，我想您应该和她分享过您的一些见闻？”
伊地知点头。
女人嘴角的笑容扩大了几分，“这个村子停滞太久了，我不喜欢。近来有诗云—”
在引经据典时，这位博学的大巫女切换成了字正腔圆的汉语，“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我喜欢的，是新生事物无尽的可能性。那孩子既然尊称我一声老师，我自然希望她能接触新的思想和生活方式，获得属于自己的力量，打破一切桎梏，展现全新的面貌。”
伊地知听懂了日语部分，只觉得这一番话是说得大义凛然，很像是一名有理想的教育家。
不过他对小泉正义的疑虑并没有完全打消，他谨慎地发问，“请问您要怎样帮助律子获得力量呢？”
小泉正色道，“最强大力量当然是源自人的内心。很多时候它一直都在，只是缺乏恰当的引导。我想您也相信律子的潜力吧？”
真是一番正确的废话，伊地知只能点头称是。这小泉正义可谓是油盐不进，与其听她讲一些文邹邹的怪话，不如实地考察一下神社。
而大巫女经过一番剖白，似乎也对伊地知亲近了几分。主动提出要带伊地知参观一下神社。两者可谓是一拍即合。
于是剩下的时间里，祭典仪式的每一个细节、路过的每一个佛龛，小泉正义都细心讲述。伊地知也认真地拿出小本子记载，同时密切关注咒力探测笔的变化。
绕行一圈，回到了正门鸟居。
结果当然是一切正常。整个神社和村庄里检查过的地方一样——咒力正常，也没有隐蔽结界的影子。
此时已是逢魔时刻，一轮鲜红的落日充满倦色地挂在天边，将巫女的白衣染上红色。
伊地知看着名为小泉正义的巫女，暗暗下定了决心：他要最后做一次调查的尝试，即使面前的人未必可信，即使会影响到自己的安危。但他不愿留下余力和遗憾。如果说祓除是咒术师的战斗，那情报就是辅助监督的战斗。
只有找到证明此地可疑的切实证据，才能寻找增援，彻底解决这里的问题。
而目前，剩下的突破口只剩一个——
即使已不抱太大希望，辅助监督伊地知洁高还是郑重开口：“请问您知道怎样找到渡月响吗？”
群鸦哭喊着逐日，夕阳将巫女笼罩，为小泉正义镀上一层柔光。
巫女欣然应允，而后胸腔里爆发出一阵豪迈的笑声，“虽然我只有八分把握。但你我投缘，请让我助你两臂之力吧！”
话音刚落，伊地知后脑就传来一阵钝痛，他两眼一黑，顿时失去了意识。
首先恢复的是听觉——
脚步声，轻盈地咚咚，敲在木制地板上。
水声，咕噜噜地吹出沸腾的泡泡。
接下来是味觉和嗅觉，嘴里的血腥味沿着神经传导到了伊地知一片混沌的大脑，清新而略带苦涩的药味钻入他的鼻腔。
触觉恢复。冰凉的块状物体抵在脑后，缓解他的灼痛。胸口却像是有什么重物压着，伊地知略微感到呼吸困难。
他睁开眼，视野里的重影混杂成斑斓的色块，尝试聚焦，却更觉得头晕目眩。试图寻找手机，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这是在哪里？他试图回忆：奇怪的咒力数据、衰败的稻田、年轻人自豪的微笑、少女指头上常年练习乐器的老茧，一幅幅画面电影镜头慢放般闪过，最后停留在鸟居下眯眼微笑的小泉正义…
糟了！伊地知像被一盆凉水淋了满头。
意识回笼，散漫的视线终于聚焦。撞入视线的却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他总算知道胸前的重物是什么了，有一个人——准确说是一个年龄不大的少女，用一只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压上了半个身子的重量！
伊地知差点跳起来，被小泉正义攻击而不得发挥的自我防卫意识终于迟来运转，应激地汇聚全身咒力用拳头对眼前的人发起攻击。
刚出手他就感到后悔——不管眼前的女孩是谁，刚刚是在干什么，都无疑没有恶意——他被妥善地安置在一张硬板单人床上，脑后的伤口有被好好包扎，旁边的小锅煮着药。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汇聚四级咒术师的全力一击，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可以当场进医院的程度。太丢脸了吧!不仅被偷袭，还殴打未成年——
拳头被稳稳接住了。
伊地知睁大了眼，这是一间窄小、简陋的木屋，除了天花板上的灯和他身下的单人床之外，所有的家具就只有床边装衣服的小箱笼、墙上的弓和箭筒、窗边的一套做饭工具，还有墙角垒起来的小山似的书。
昏黄的灯光下，少女收回接他拳头的手，露出虎牙，好脾气地笑了笑。
他心中浮现出一个名字，“渡月响？”他试探着问道。
对方点头。
充满谜团的人物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伊地知凝神仔细观察：渡月响身穿一套洗得发白的律子同款水手服，腰间挂着一支神乐笛，一头黑发有好好地绑成方便行动的高马尾。神色清明，看上去既不疯也不魔，当然也没有打赤脚。
伊地知暗想：闷棍不能白吃。来都来了，必须得问点东西出来，否则不是辜负了小泉正义的苦心？
可不能直接在这里问。失去意识时小泉没有再添两臂之力直接杀死他，他可不认为这是出于慈悲或善良。她收走了伊地址的手机以防他联系外界，那毒蛇一般的人（伊地知现在甚至不敢假定它的性别）一定还留有后手。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面前的少女可能手握解开谜团的钥匙，无论是为了她的安全，还是为了情报，最好的选项就是带她一起回东京。小泉极有可能是把他当作了诱饵，已经对他下了毒手，谁知道会不会顺藤摸瓜追击渡月响？至少要救下这孩子。
不再纠结之前渡月响一只耳朵放在他胸口是在听什么，转念之间，伊地知已经下定决心。
“我受了很严重的伤，请问你愿意护送我去东京吗？”他强撑着半坐起来，虚弱开口，眼前天旋地转，不必演就已经是一副苍白的样子。
渡月响短暂犹豫之后就去取了弓箭和箭筒，小心地前来搀扶。
伊地知暗暗松了一口气。赌对了。
他深谙这个年纪好心青少年的心理——直接说要为了他们的安全让他们撤退，他们必定是会拒绝的，不仅如此，他们还会留下来逞强，与敌人血战到底。
但如果对他们委以重任，让他们护送其他人去安全点，他们又会用同样的坚定报答。这可以说是他在无数鲜血中总结出来的经验。
虽然成功说服了渡月响，可撤离并没有他想象中顺利。脑后的伤势、匮乏的进食让伊地知每走一步像是踩在棉花上。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已被打横抱起。渡月响带着他灵活地在林间穿梭，向着村口的方向。
耳边一时只有风的呼啸声，伊地知羞耻得说不出话。渡月响却以为他是害怕，一脸坚定地开口，虽然口齿清晰，却是声音嘶哑，音调奇怪，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
她猫一样的双眼认真地看着伊地知，一字一顿地缓慢说道：“别，怕。你，好听！我，保护你！”
伊地知瞪大了眼睛。什么人，什么时候，会用好听来形容一个人？
他急切地问，是什么时候声音最大，难道是挥拳的时候吗？
肯定的回答。
那村里其他人呢？稻田呢？
渡月响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如果渡月响听到的是咒力波动的声音… …
伊地知心理浮现了一个可怕的猜测。他好像知道这个村子咒力情况诡异，虽然怨气滔天但没有高级咒灵诞生的原因了。
如何在总咒力增大的情况下，保持平均咒力正常？这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分子增大的时候，同步增大分母就可以了。
如果有一种办法，能将咒力平均分配到这个村里所有活物上，自然能达到这个条件。这个村里所有村民、甚至稻田里的作物，都成为了咒力的载体。而植物无法承受过多的咒力，自然会减产。又由于不是正常获得的咒力，不协和的部分让拥有倾听咒力能力的渡月响心生厌恶。
那么这个方法是什么呢？天生没有资质的普通人无法长久存储咒力，必须持久地往他们身体力灌注咒力。使用生得术式的几率不大——除了五条悟，伊地知没有见过其他人能把术式开成自动挡。
必须是一种更加稳定，对咒力和术式要求更低的方法，比如，结界术。
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渡月响皱眉，突然停了下来。伊地知也望向天空。皎月孤悬，树林荫翳，鸣声上下。直到一声鼓响打破了这片寂静，村庄里的喧哗紧随着开始躁动，天幕上一层半球型的雾气缓缓闭合，诅咒的气息开始暴涨。
是帐，伊地知面无表情，恐怕他们出不去了。
不出伊地知的预料，到达村口时，他们被空气墙拦了下来。渡月响平静地站在交界处等待伊地知的指令。虽然没有催促，但她额头上出了一层薄汗，比起是劳累，更像是忍耐令人不适的声音。
伊地知也心急如焚，如果他只是一个人，死了也就算了。他的死亡本身可以看作是一种反馈信号。可渡月响在这，他不能丢下不管。更何况他是成年人，他不能在一个孩子面前露怯。
他必须努力集中注意力到思考。
首先，这村子里潜藏的诅咒师大概率就是小泉正义了。可直接去找她并不可取，伊地知没受伤时尚且被她暗算，现在更没有能力与她硬拼。
就算未经训练的渡月响有对战的硬实力，但对于这种善使阴谋诡计的对手，被她借力打力反倒更为危险。
其次，是小泉正义使用的手法。结界术一般是在自己身体内部使用咒力构筑。可她身上咒力的压迫力几近于无，攻击自己时，也并没有使用咒力，反而是用幡击打他的头部。
如果这就是她的真实实力，说明她咒力弱于伊地知本人代表的四级咒术师，术式也不是战斗类型。这样的话，她根本没有驱动一个能将咒力再分配到活物身上的复杂结界术的能力。
结界术终究也是一种术式，一个知识渊博、来历成谜的结界术天才，是否会使用更古老，也更贴近术式本质的方法呢？
电光火石之间，伊地知有了一个想法，如果他的猜想印证，他们将有机会绕开小泉正义中止这个结界的运行。
在请求渡月响将他带到山中湖村的制高点后，伊地知鸟瞰这个棋盘状的村庄——成串的纸灯将街道照得亮如白昼，巡礼的沿途，舞，舞，舞！在乐声的配合下，诅咒的气息冲天，已分不出巫女和平民，因为人人都形状疯狂，像是已经和诅咒融为一体。
而诅咒气息最浓的中心，正是乐声最盛的方位，他胸前的咒力检测笔清晰地显示此时的咒力浓度数值，依据伊地知的衰减模型测算，目前此处咒力浓度已经突破了一级咒灵诞生的阈值，如果不是因为人都混在一起，大概率能清晰地观测到咒胎。
伊地知咬紧了牙关。
他想他已经猜到小泉正义构建结界术的手法了——用巫女作为结界的人柱和支点，在咒力充盈的巫女沿着街道以特定的路线巡游时，巫女体内的咒力就在大地上构建了术式运行的轨迹。而此结界术将咒力再次平均分配的能力又增加着村里所有人的咒力。
术式本质上就是咒力的有序组织。就这样，小泉不耗费自己咒力的一分一毫，就驱动了复杂的结界术。
然而这堪称精巧的结构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巫女人柱咒力的轨迹不是同时显现，而是循着路线，有出现的先后之分。就算多个人柱的力量之强大一定程度弥补了这点不足，但一旦破坏她们的轨迹，术式失效，这个结界自然就会溃散。
但就算渡月响拥有听见咒力波动的能力，她能在混杂的人群里，准确找出负责构建术式的人柱巫女吗？
渡月响本人也不知道，但她愿意一试。
她将伊地知小心地放在了地上，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
虫鸣声——不对，是另一种声音。
像在深海渐渐下沉，一个世界的声音远去，另一个维度的声音浮现出来。
对田地的诅咒、对自己的悔恨、对渡月响的唾骂、对一成不变世界的厌恶… …驳杂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可在这下面，有几个之间有统一的旋律在共鸣。
找到了。
以十九乘十九的棋盘为比，她一一报出维持结界的人柱巫女所在的位置——
“左上星位、右下星位、右边线星位…以及，天元。”
渡月响睁眼，因为过度使用术式，她的鼻下出现了两条血痕。但她只是抽出箭矢，将弓拉满，对准了离他们位置最近的下边线星位的方向。
一时间，一切声音都离她远去，眼里映出的只有箭尖的寒芒。
然后这寒芒向人群冲刺而去，一个巫女捂着腿倒下。喧哗的人群像是按下了暂停键。松开弓弦之际，她最终还是将箭尖往下压了一寸。
吐出一口气，举头看向月亮的方向，之前笼罩在村上的那层雾气经消失了，她满意地点头，是时候履行诺言，送那位戴眼镜的瘦弱先生离开了。
可还没等渡月响开口，一阵蓝光闪过，之前神社所在的山头转瞬被夷为平地。
接下来一阵雷鸣般的声音在她耳边炸响。如果调小音量，她可能还会称赞这声音的宏大与优美，可她现在只觉得头晕目眩，忍不住双手向前扑倒在地。
一个戴眼罩的白色扫把头轻盈地降落在面前，他笑嘻嘻地开口：“哎呀呀，不必行此大礼！”
惊怒交加，渡月响晕过去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来自神秘脆弱眼镜男，他崩溃地大叫：“五条先生！你别闹了，那孩子在流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