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变(其三)
伊地知两眼发黑地戴着手套,在档案室查验山中湖村警察署的人口出生、死亡和失踪记录。虽然文件的整理和保存算得上整洁有序,但为了对比以三年前为分界是否有异常状况,他至少得先通看一番近十年的记录。
“伊地知警部补,快三点了噢,要喝点茶吗?”问话的是当地的一个叫坂田亮的巡查员,他身材微胖,皮肤是常年日晒下的黝黑。
伊地知本想拒绝,但开口便感到喉咙干涩得说不出话,又想到除了昨天晚上在列车上草草吃掉的三明治,其他时间滴水未进,还是礼貌地请求这位事实上并不属于他下级的警员为自己端上一杯浓茶。
猛灌一口茶,伊地知才感觉自己要随着汗水蒸腾上天的灵魂回到了躯体里
他抵达山中湖村的时间是早上6:00,先带着检测咒力强度的笔状咒具走遍了这个纵横各有十九条路的小村,然后以全国警署数字化建档的名义拜访了当地医院、学校,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警察署。
大多数情况下,最好用的假身份还是和警察系统相关。因为攻击性的咒灵的危害大多直接反映到人的生死上。重点区域的医院、学校警署走一圈,大多数情况下就能发现端倪。
不过遗憾的是,目前来看,这个村子似乎真的是褒义上的人杰地灵,民风淳朴——环境散逸的咒力水平维持在一个只会诞生蝇头的较为安全水平上,犯罪记录为零,人口几乎没有流进流出,近十几年的死亡记录也只有几个高龄老人。即使交叉对比医疗记录,也暂时只能得出他们是寿终正寝的结论。
“真是辛苦呢,东京的警察系统平时工作也这么辛苦吗?”坂田的声音隔着门传来,伊地知听到他有些沉重的脚步声先是靠近,停顿了一下,又犹豫着远去。然后是钥匙叮当碰撞声、水泼洒哗的一声,最后是杯子放在桌上的声音。
大概是茶水浇花。伊地知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还好吧,工作,一直都这样,都习惯了。”他干巴巴地回答。
“伊地知先生真是敬业,难怪这么年轻当上警部补。”门开了一个小口,一双布满了老茧的手握住了门框,坂田擦着汗从中挤了进来,“我之前也有收到东京的调任书,不过家里老爷子不放人。当时还有些埋怨,但现在也多少能理解了。”
“恩…是身体不好需要照顾吗?”伊地知头也不抬地礼貌捧场,手上文件翻阅的速度已经近似量子波动阅读。
“不是啦,是说我们乡下人适应不了东京的节奏…”坂田黝黑的脸涨得通红。
伊地知的声音里已没了悲喜,“不好意思,是我打扰你们下班了吧。稍等两分钟,我马上就看完了。”
两分钟后,坂田锁好门,两人并肩走出警察署。由于今天的调查还没有起色,伊地知准备找个旅店住一晚,明天继续调查。坂田送他去村里的招待所。
但在外地上司面前公然翘班一事,实在有失体面,路上的氛围非常尴尬。
伊地知一言不发。
坂田一脸羞愧。“实在不好意思,我们平时不这样的。”他指向路边的田地,“只是近几年收成不好,家里老人又年纪大了。我就想着早点下班去地里帮忙整理一下。”
伊地知顺着坂田的指向望去,绿里泛黄的稻荷无精打采,田垄上坐着几个面带忧色的老人,几只干瘦的乌鸦停在稻草人上梳毛。
伊地知早上趁着没人也检查过田地,看到平均咒力水平正常就去确认下一项了。如今看来这也确实是一副惨淡的景象,对以农业为主要收入的村子打击可不小。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难处,他对坂田提前翘班的怨气消了大半。
眼看招待所就要到了,毕竟明天还要继续打交道,伊地知递出了求和的橄榄枝:“希望你们能早日度过难关,我们明天上午还是9:00见可以吗?”
坂田眼睛一亮,“好的。谢谢伊地知先生!我们今天晚上要举行祈求丰收的祭典,希望能有作用——”话还没说完,他的双肩被伊地知猛地按住。坂田发誓,他看到了伊地知眼镜的反光,这位年轻又勤奋的警部补难掩激动地问道:
“什么祭典?在进入警校之前,我大学主修民俗学,恰巧对这种传统祭典十分感兴趣,不知您是否能告诉我更多内容?”
得知伊地知对祭典有兴趣,坂田亮热情地邀请年轻有为的上司到自己家里小坐。这位淳朴的田舍汉嘴上自谦伊地知“莅临寒舍”使之蓬荜生辉,真推开门时差点被金钱的光芒灼伤眼睛的却是伊地知洁高。
原来是要继承家业的狗大户,难怪家里老人不放人去东京。伊地知突然理解了坂田家阻止他去东京任职的良苦用心。
可惜坂田参加祭典的态度似乎也和他上班的态度半斤八两。
喝了四盏茶,去了五次厕所之后,伊地知也只从这位年轻人的车轱辘话里听懂了一件事:这个祭典会有人奏乐跳舞,还会有穿巫女服的年轻女性沿着村庄以特定的路线巡礼。
伊地知问,奏什么乐,跳什么舞?坂田只说,好听的乐,好看的舞!至于特定路线,伊地知用尽一生的美术修养,也只觉得坂田在地图上勾勒的图形像个王八。
忍无可忍的人不止伊地知一个,会客室的纸拉门被猛的拉开。
“笨蛋大哥!还是让我带这位东京来的先生去神社实地看看吧!下午正好小泉老师会在神社带巡礼使排练。”
拉开门的是一位五官与坂田有七分相似,但更加秀美的少女。她身着中学制服,身材纤瘦,皮肤白皙,手指上有常年练习乐器的茧。应该是才放学回家。
坂田尴尬地笑了笑,但并没有真的生气。他起身走到门边,一脸自豪地介绍,“这是舍妹坂田律子,是这次祭典担任主乐的乐手噢!”。他恍然大悟地问道,“对了,律子,你们这次演奏的啥来着?”
回应他的只有律子的一记勾拳。
朱红的鸟居层层叠叠沿着山路蜿蜒而上,像是通往神国的隧道,又像某种爬行动物的躯体。两侧伫立的狐狸石像嘴叼稻穗、钥匙、玉石或卷轴,在钴蓝天空为底的逆光下威严地目视着过路人。
山道上一前一后两个身影。坂田律子在前方连跑带跳地领路,伊地知紧随其后。告别傻狗大户坂田亮之后,由对祭典更加熟悉的坂田律子带领伊地知朝山顶的神社进发。
“我们村子的特产是农作物,所以供奉的神也是稻荷神。”律子手指狐狸雕像为伊地知介绍,不等伊地知回答,她又气息平稳地自顾自继续。
“奏乐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用自己擅长的乐器弹一些雅乐,配合舞蹈。每一任主乐选择的都不一样,我演奏的是古琴,上一任倒是用金刚铃边摇边跳舞的。”
认真的吗?气都不喘。伊地知认真听着讲解,却忍不住腹诽:小村不只是人杰地灵,甚至是藏龙卧虎了。他一个有四级咒术师资质的辅助监督,体力竟然比不过一个中学的半大孩子。
“比较有特色的反而是巫女巡游的部分,类似古川祭,会有巫女沿着街道与居民彻夜跳群上舞。路线不是笨蛋哥哥画的王八啦,沿村子中轴线分开,左右两边分别是水和太阳的图案,意思大概是祈求风调雨顺吧,小泉老师是这么说的。”
“是这样的图案吗?”伊地知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下。
律子惊叹,“确实是这样子的。不愧是东京人呢,懂得真多。”
这孩子对东京是有什么滤镜啊?“不是的,只是我大学研究过民俗学。这种符号是典型的祭文,据说是古时候用来沟通天地的…”伊地知纠正。
律子就当没听见。这位可亲的少女此时展现了和亲哥一样的自说自话能力。她两眼发亮地发问,“听说东京有很多商场,街上走的无论男女都是散发着香味的潮人,而且有好多新奇的甜品,这些都是真的吗?”
“呃…商场的话确实有很多,甜品种类也不少,不过人的话也不全都很精致吧,”伊地知脑海里浮现起过劳的同事,和加班连轴转时脸上压出睡痕的上司,“也有工作很忙直接套上衣服就出门的。”
这丝毫没有打消少女的憧憬,她还是用冒着星星的双眼望着伊地知。
伊地知无力招架。最终还是在这样的目光下应承道,“如果你来东京的时候我有空的话,可以招待你。”
律子却只是黯然地移开了目光,像一只耸拉着耳朵的小狗般说道:“父亲和爷爷说这里的土地就是我们的根。哥哥之前表现优秀调职去东京他都不允许,更别说是作为女孩子的我了。”
“去玩玩也不行吗?”
“不行呢。”她僵硬地扯动嘴角。
伊地知不禁为这里老人的固执和不通情理感到愤慨。自己司空见惯的风景,在这里孩子的眼里竟是可望不可及的梦想。
又为自己之前竟然称赞这里民风淳朴而感到羞愧,简单而缺乏变数的生活,姑且能说是平静,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不就是一潭死水?这样的环境可不适合年轻人。
他暗暗下定决心,等自己核实完这里的情况,一定要找个机会带兄妹两人去东京游玩一番,虽然不太符合正规程序,但是认真拜托五条先生的话还是很有希望的。
为了鼓舞心情低落的律子,伊地知绞尽脑汁地试图在自己被工作塞满的回忆里搜刮出有关东京的有趣内容,剩下的路程竟然不知不觉就走完了。直到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伊地知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经讲得口干舌燥。
好在律子低落的心情有所提升,她熟练地走向取水处,为伊地知递上一杯圣水,才弯腰为自己取水。
就在伊地知接过的一瞬间,却感到心中微震,一片菩提叶缓缓掉下来,而后一阵风从更深的山林里穿堂而过。他转身望向风来的方向,逆光的视角里一群白鸟振翅飞翔。而后一阵笛音猛地划破了这片寂静,这哀婉的声音如泣如诉,不似在耳边,反倒像是在胸腔鸣响。
他的回忆、咒力甚至灵魂仿佛都在跟着一起震颤,一时间,伊地知只能呆立在原地。直到这声音不知何时消失,他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伊地知慌忙拿出纸巾擦脸,“这就是你们要演奏的乐曲吗?”
“不是。”律子用同样略微沙哑的声音回答,“这是上一任主乐渡月响的笛声。她只比我大一岁,却精通音乐和骑射。在我之前,并没有巫女巡游这个活动,是她一人同时担任主舞和主乐,而她在任期间,村子确实风调雨顺,粮食丰收。不过…”
伴随着木屐的踏步声,另一个更为成熟,带着奇怪京都口音的女声在伊地知身后响起。
“不过几年前的某一天,渡月响突发狂疾,声称在神社听到了万鬼嚎哭之声,从此不愿走进村里的田地,也不愿亲近村里的人。
她从小没有父母,是一对老夫妇收养。但夫妇两人待她如亲女,找来京都得道高僧,为她举行除魔仪式,却不见效果;又为她在神社树不动明王相,愿镇压无人得见的怨魂,也收效甚微。
但夫妇爱女之心不改,她们家从此离群索居。过了几年,二老郁郁而终,渡月响便从此批发赤足,遁入山林,寻常人不得见了。
只有偶尔从林中传来的,如杜鹃啼血猿哀鸣的乐声,证明她还活着。按大家的话来说,渡月响,大抵是早已疯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