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刘岱石有心抵赖,看着一清道人手中勾签,先生出三分怯意。他含糊其词:“我也是为了晟儿着想……”
空中一声冷笑,“阿月未过门时,晟儿尚在我腹中。您以他胁迫我时怎不说为了他着想?”
一清道人掂了掂手中的勾魂签,语气森冷:“谢娘子,你好心留他性命,他可不领情呢。”说罢抬手就要将签子掷出,刘岱石慌忙道:“我说,我说!是我做的!宝英观祈福是假,下咒是真,我又让谢氏回母家探望时送给小谢氏,本指望她一病不起,谁知她捡回一条命来。”他跪在地下,将五年前的起始一一道出,“宝英观那时新来了个游方道士,极为灵验,且只要银钱给够了,什么事情都做得。”
一清道人狠狠啐了一口,“他哪里配称得上是修道之人!”
刘岱石说着说着痛哭流涕,“我,我也遭到报应了!”他双膝跪在冰凉的石板上多时,已近乎麻木,磕膝盖跪着向前艰难攀爬,“我的次子煦儿隔了一年就病死了,难道这不是我的报应吗?”
一清道人双眉倒竖,喝问道:“你既知是报应,为何还三番五次害你的亲侄一家?到现在更是连你亲生孙子的性命也不顾!”
“我……我……”刘岱石抬头之见勾魂签在面前熠熠发亮,门外“轰隆隆”雷声大作,他惊起一阵冷汗,又听一清道人怒喝一声:“讲!”
刘岱石咬了咬牙,“成大事必有取舍!”
风中传来一阵叹息,女子的声音一直软弱,现在有了两分轻蔑:“阿翁,你有此志向,何必盯着一座小小的书局呢?凭你的本领,难道就置不下一份比刘熙更为丰厚的家业吗?”
“妇人之见!”刘岱石不以为然,“凭他能守住?云阳城多少人觊觎这块土壤,不单单是刘家,哪怕是你们谢家打的主意,也别以为没人知道。趁着熙儿喜欢你妹妹,哄得他早晚有一日将书局易主!刘家的东西,自然要刘家人来守着!”
“与曲都尉平分书局,这就是你所谓的守着?”
刘岱石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滴落,这件事极为隐秘,除了曲持星,就只有死去的萱南知道,可他仔细确认过,萱南是一定死了的!他心下生出怀疑,“你怎么知道?”
“做了鬼的人,还有什么事是不知道呢?”风中声音哀婉低诉,好似梦呓:“这五年来的事情,你们怎样对待晟儿,我都一清二楚……他三岁时你带他去看灯会,明知他比寻常孩子说话慢些,反应慢些,你还是将他一个人丢在街市上。你回府之后等着第二日去报官府,让所有人都以为晟儿是被拍花子的拐去了,却想不到夜里晟儿自己找回了家。”
空中一道炸雷闪过,霎时明亮之间,刘岱石抬头,谢挽宁正凝视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诉说这件事。“你……是你带他回家的?”
谢挽宁点头。
刘岱石瘫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地望着空中。一清道人在他身前晃了晃,“所有事情,你可都认了?”
“我,认。”
“认了就好。”一清道人丢下勾魂签,“啪啪”拍了两下手,屋内顿时一片明亮。一清道人抖了抖身上带血的袍子,拿起一旁的拂尘,“还是它顺手。”
刘岱石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揉揉眼睛抬头望去,萱南正倚靠在房梁上,眨了眨眼睛,“你好健忘呀。”
门前站着一言不发的刘熙,他已是悲伤到了极致,再难做出任何表情,木然地看着地上的刘岱石。
果然是两个妖人!刘岱石气到极点,指了指一清道人,又指了指萱南,最后将手定在刘熙身上,“熙儿!你勾结外人来害我!”
“外人?”刘熙惨淡一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亲人又如何,八叔你可是处心积虑要害侄儿一家呀。”
刘岱石此刻已经恢复镇定,他慢慢站起身,“我何时要害你?不过是被这两个江湖妖人施了幻术!说出些糊涂话,熙儿,我半点不知道我方才说了什么。”他走上前去要拉刘熙的手,被刘熙避开。
一清道人不齿他这般行径,一阵嗤笑。刘岱石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情焦急,几欲落下泪来,“熙儿,你难道忘了他们害得晟儿和小谢氏至今未苏醒,这才是真啊!”
只见刘熙摇摇头,轻轻推开刘岱石。门外的谢挽月拉着刘晟的小手慢慢走近。谢挽月神情复杂,刘晟则是一派天真懵懂,年幼的孩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见此情景,刘岱石如何不知这是刘熙与一清道人商量好的?“你们……”刘岱石忽然放声大笑,眼泪都笑出来,“费了好大的心思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萱南从房梁上跳下来,先问玉虚子:“他怎么了?”
玉虚子想了想,“多半是神志不清了。”
一清道人站起身,看向萱南:“不必同情,他是恶有恶报。”
“然后呢?”
刘岱石阴恻恻地笑:“拿我去见官?见官要证据,你们有吗?熙侄,你可别忘了,就连你的少时好友,也有份呐。”他靠近刘熙,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告得下都尉大人来吗?”
“哦,是说我吗?”屋外忽然亮起灯球火把,身着铠甲的兵士们围了两层,为首的正是曲持星,他身侧立着云阳县令,此刻正似笑非笑地对曲持星说:“曲都尉果然请本县看了一场好戏呀。”
雨声渐渐小了些,县令掸了掸雨披上的水珠,随着曲持星的步伐也走进屋内。曲持星与刘熙对视一眼,从怀中掏出账册,解释道:“这本账册,是清晖书局各项收支,请县令大人核查。”
“你……”
“我回云阳不久,刘岱石就找上了我,以清晖书局四六分成为诱,让我先查封清晖书局,他借此在账目上做手脚,好将其名正言顺收入到他的门下。他又知道这两位道长能够治好,谢……谢夫人的病,又和我想办法设计将这两位道长除去。”
“一派胡言!”刘岱石看着曲持星的眼神几乎能喷出火来,“曲都尉,我不曾得罪过你,你为何要害我?”
曲持星淡淡一笑,目光移到萱南身上,“女道长想必还记得当日在暗室,情急之下,多有冒犯。”
萱南仔细回想,丢出一句:“摔疼我了。”
“为了获得你的信任,我将她又‘杀’了一次,实则是我封了她身上几处穴道,她自己也聪明,听我让她‘倒’,就倒下去了。”
“哼,你们,你们沆瀣一气!串通好了来陷害我!县令大人!他们是旧时相识,怎么能听他们一面之词?”
曲持星叹一口气,继续说道:“宝英观前几年走水,现在已经是一片荒芜;你的儿媳谢氏又早早去世,你是打定主意我们没有证据。”他伸手一提身后的甲士,那人哆哆嗦嗦的,头盔摘下之后,赫然是当日的牢头龙老五!
“那日在暗室之中,不止你一人,龙老五,你来说。”
“是……”龙老五硬着头皮将那日所见一字不落地说完,“后来我带着这位女道长回了监中,她受的伤很严重,是……”他抬头看了看云阳县令,有些为难。
县令有些不悦,“继续说!”
“是监中的一位囚犯将她救治过来的。”他含糊其辞,县令恍然大悟,是那位女祖宗王十五出手了!他转身看着刘岱石,“你,还不认罪吗?”
刘岱石面上一派灰白,犹强装镇定,“诸位不都好好的。我,我何罪之有?”
谢挽月见他狡辩模样,眼圈早就红了,她拉着刘晟的手刚要出言,曲持星轻轻对她摇了摇手,“若我猜得不错,就算事成,你也会想方设法把事情推到我的头上,到时候,我的云阳都尉就做不成了。”
萱南听得云里雾里,一清道人却陡然变色,盯着曲持星看。曲持星向前一步,“书局,你还是要分给别人一半。至于他们给你什么好处,那就要你自己说了。”
“你,你说什么……”
“还不明白吗?”曲持星一挥手,甲士们讲一个小道士押进门中,他颤抖着说:“刘老爷从前去宝英观,总是和那位游方道人去厢房内聊上许久,我们都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观中后来走水,是那位游方道人酒醉之后不小心撞到了烛盏,他逃了,宝英观却化为灰烬。”
刘岱石此刻已是汗如雨下,半天也说不出来一个字,众人看着他的表情也各不相同。刘熙是心寒、谢挽月是心痛、曲持星是凛然、一清道人是不屑。
只有萱南是漠然,漠然中带着一点儿好奇。
还有晟儿,只有晟儿仍是不解,神情好似在问:祖父为何不抱抱我?
刘岱石伸出僵硬的手臂,一点点张开,他舌根发木,怎么也叫不出刘晟的名字。
谢挽月警惕地握紧了刘晟的手,蹲下身子安抚刘晟,“晟儿乖,不怕……”
饶是谢挽月抱得紧,刘晟的脚步轻微地动了动,刘岱石痛哭流涕,“我说,我……”说字才出了半个音,刘岱石忽然僵直了身子,他双眼瞳孔猛地一扩散,曲持星大喊一声:“不好!保护大人!”
曲持星上前一步,见刘岱石脖中间有一个小小的点,一清道人围上去看了一眼,“是针。”
“嗯,见血封喉,一针索命。”
曲持星转过身,见刘熙抱着谢挽月和刘晟,三个人紧紧依偎在一起,他片刻失神,随即哑然失笑。
县令的文书上写得清,最后以刘岱石伏法自杀结束。后来曲持星约刘熙到小时候的屋顶上小聚,两个人喝了一壶清冽的早秋酒,刘熙终于开口,“多谢你。”
“有什么好谢的。”他回身给了刘熙一拳,“我们不是兄弟吗!”
夕阳半落,好像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东墙下不知谁家女娘的风筝掉落,曲持星拾起之后拿给刘熙看,两个人笑哈哈地向家中走去。
谢家的围墙里,仆人们七手八脚才哄好刚刚丢失风筝的小娘子,谢挽月露出花猫一样的小脸,在听到姐姐的呼唤后破涕为笑。
城东,宝英观废墟。
一清道人和萱南翻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连玉虚子都看不下去了,“就连烧坏的木头也都被人捡走当柴火烧了,你们还能找到什么?”
萱南站起身拍了拍手,一清道人也双手空空。萱南敲了敲琉璃佩,“要是师父在,说不定就有办法了。”
一清道人忽然转过身盯着她看,“难道你不靠着你师父就做不成任何事情吗?”说罢拂袖而去,脚步匆匆。
萱南在后小跑着跟,她小声问玉虚子:“他怎么突然生气了?”
“谁知道呢?”玉虚子打了个哈欠,“他饿了吧。”
两人将谢挽月身上的符咒彻底消除,又等待她恢复康健,准备告辞的时候已近深秋,她和刘熙商量过之后,决定把刘晟接来“小住”——实则打算抚养他,尽管他还是没有一般的孩子健谈,活泼。
萱南准备回山那天,众人送出门。一清道人回身,低头摸了摸刘晟的小脑袋,“或许是我们考虑不周,希望他那孩子不要因此记恨他的叔叔和姨母。也不要因为他的祖父而感到难堪。”
小福则是帮萱南装了许多点心,打成一个小包袱,她掩着唇笑:“姑娘若是什么时候想吃了,就来府中。反正北雾山也不远。”
萱南认真地点点头,转身问一清道人:“你要去哪儿?”
一清道人拂尘一抖,“去来处。”
萱南眨了眨眼睛,“你来的地方?可你身上的青符还没解呢?”
一清道人了然一笑:“既是来处,何必在意。”说罢他抬腿要走,萱南叫住他,“我,我可以让师父帮你……”她自己又摇了摇头,一清道人似乎不大喜欢她的师父。她换了一个问法:“那日我们斗法,其实你心里并不服气对不对。”
一清道人挑了挑眉毛,这才转身看着萱南。
萱南低头看了看颈间的琉璃佩,忽然把它摘下放在手中,“哪怕到现在,你佩服的是他,也不是我。”
一清道人坦然承认,“不错。”他的视线移动到萱南手上,“若没有它,你再修行二十年也不是我的对手。”
“我的确不如你。”萱南自然而然地说出这句话,她的坦诚让在场众人俱是愕然。
“可我今日今时不如你,总有一日我能够胜过你。”她的手并未收回,而是向前伸了伸,将琉璃佩送到一清道人面前。
沉默半晌的玉虚子喝问她:“三脚猫,你什么意思?”
“你一定要等到那一日。”
一清道人听了萱南此话,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而洒脱一笑。自己的心思,竟然被这种人看破。
萱南不大聪明的脑袋,在愚笨了许多年之后,终于猜对了一件事:一清道人心存死志。她甚至试图激起他的好胜心,好让他留有一丝生意。
实在是,太可笑了。
一清道人笑够了,拿起萱南手中的琉璃佩看了看,又将它放回萱南手中,他眼中满是可怜之色,“你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
萱南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一清道人拿出他的铃铛,在萱南耳边晃了许久,她也并无反应。
“你还要回山中修行吗?”一清道人问。
萱南点点头,又听一清道人叹了口气:“萱南。”他第一次叫萱南的名字,“你丢了七魄,只剩三魂。你真的一点儿不好奇它们去了哪儿吗?”
气氛陷入寂静,谢挽月看了看刘熙,试图缓解沉默,“要不……你们再住些日子吧?”
萱南摇头,反问玉虚子:“他说的是真的吗?”
玉虚子没有回答。
萱南想了想,看着琉璃佩轻声说:“我不回去了,你自己回去吧。”
这下轮到玉虚子暴怒:“你知道什么!下山的时候随便就带我下山,现在让我回去便回去,你当我是平常的法宝,用完了就丢是不是?”
一清道人在旁搭话:“万灵玉虚灯轻易不现世,修道之人原本都以为,此灯已经不在世间了。”
“愚钝。”玉虚子哼一声。“她若真有什么事,胥韶那小子才恐怕要我粉身碎骨。”他又对着萱南,“三脚猫——万灵灯是会认主的。”
萱南还停留在两个人的对话里,她笑笑,“你不想回山了。”
玉虚子有些不耐烦,“要走便走,优柔寡断,难成大事!喂,一清小道士,你预备带她先去哪儿?”
“这个……她散落的七魄不知道丢在何处,我想先带他回我修行的道观,寻找破解之法。”
“在哪儿?”
“虞阳。”
谢挽月身后的小福轻轻“咦”了声,她扯了扯谢挽月的袖子,“夫人……”
谢挽月知道她要说什么,走下台阶,“两位道长既然是去虞阳,路过颖阳时能不能替我看看我从前的侍女。”谢挽月与刘熙对视一眼,两人目光中俱是怀念,“她叫绵儿,是我在家时候的侍女,到了刘家后,我总是生病,再加上当时族里不少人施压,当时有人揪着绵儿的错处不放,我们只好将她放出府了,一晃五年过去,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好。”萱南率先答应,一清道人自然也没拒绝。
几个人话别时,刘熙有些不好意思,“两位的恩德,我无以为报,只好将你们也写入我的话本中,本来已经快写完了,里面有关两位道长的部分还没来得及给你们看……”
“是好事儿就行。”一清道人满不在乎,转头又看萱南,他笑道:“对你肯定全是好话。我嘛……只怕刘公子要写上,吃空半座府邸。”
众人哈哈大笑,于是就此分别。
走出云阳城后,萱南摸了摸颈间的琉璃佩,她低声对着佩中的谢挽宁说道:“他们一家和美,你可以放心了。”
琉璃佩神采变化,散发出夺人眼目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