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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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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尖儿被人弄死那年,代二华才十二岁。

    晌午,半大的小子逃学,蹲在松树枝丫上打飞鸟,黏糊糊的松树油糊得他满手都是。

    小代二华嫌弃地往手心吐了口唾沫,白色泡泡擦过麻雀的脑袋,站在了黄泥墙中央的木头窗框上。

    胡乱剥开那层偷听的蜘蛛网,有个女人正发出哼哼唧唧的声响。

    木板床“吱嘎吱嘎”的动静震得小代二华的耳膜子发颤。

    女人的声音里,粘痰滞塞在喉咙,鼓息间,厮磨涌动,放浪带着潮湿。

    太熟悉了,他撑头往里看,他娘温柔白皙的面庞里盛着矛盾的空壳,她晃动着,眼睛在看泥墙与盖板交界处那条被雨水洇湿的线。

    “娘……”

    代二华干裂的嘴唇蠕动,瞪圆的小眼看男人身下那只晃动的风筝。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烦人的蝉掉在了代二华的手心里,他这才挪开视线,“啪”地一声,把它摔死在了土墙上。

    然后,眼睛又盯着男人和那只风筝……

    一手把镰刀插进黄尖儿后背的,是刘大为的老婆蔡齐花。

    这个刘大为从云北花了一百块钱买回来的便宜老婆,是个脑袋不太灵光的跛子。

    小代二华趴在高高的树枝上,小腿肚子抽了筋,他很害怕,想找人帮忙,却怕被他娘和那个男人发现。

    “咿咿咿……小皮球,架脚踢,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咦咦咦,小皮球……”

    蔡齐花手里拿着一根蔫巴巴的白萝卜,左手里的镰刀削掉了半截,留下硬邦邦的那头往嘴里塞。

    她仰头看天上的蜻蜓,然后看见树上面露痛苦的毛头小子拼了命地朝她摆手。

    小代二华骨子里看不起蔡齐花这个疯头疯脑的长辈,她曾经抢走了他不小心掉在地上的糖,还看见她蹲在田埂地头随处屙屎,她还不如三岁孩子咧……

    “嘘!走开!你走开!别让人瞧见!”

    “有蝴蝶!有大蝴蝶……”

    蔡齐花的那双从不聚焦的眼珠子震颤着,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她挥动着手中的镰刀开始乱砍。

    镰刀的刀刃撕咬着门框,飞起的木屑成了失去灵魂的雪花,藏到了蔡齐花的发缝里,还有小代二华瞳孔的影子里。

    她疯疯癫癫地跑进屋里,然后就是静,没有活气的静。

    “啊!”

    直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划破天际。

    小代二华惊恐地用手彻底撕碎窗上的蜘蛛网,瞬间,面露菜色,一动也不敢动。

    他想叫娘回家,可是嗓子发不出声音,他想哭,可是眼角没有泪水。

    屋子里,刘大为捂着脖子抽搐,喷溅的红色液体与土墙争斗撕咬,然后融为一体。

    蔡齐花抹了抹眼角的血珠,嘴里念叨着:“蝴蝶,有蝴蝶……”

    后来,镰刀的刀尖捅入了黄尖儿光裸着的后背,还没等到屯子里的赤脚医生许大夫,人就不行了。

    偷情的两人飘飘欲仙,醉生梦死,谁也没听到门外和屋里的动静。

    蔡齐花直到被县公安局的人带走时,还在大喊着:“抓蝴蝶,要抓蝴蝶!”

    没人发现躲在树上的小代二华,他的小腿肚子一遍又一遍痉挛,湿汗浸入发白干裂的嘴唇。

    他还是没哭,脑子里响起他爹经常说的四个字:“丢人现眼。”

    他娘死了,死在别人家的床上,丢人现眼。

    屯子里一时间翻起一阵议论的热潮。

    人们嘴里骂着不要脸。

    许代梁和黄尖儿年轻时的旧账也成了挂在墙上的黄历,女人男人们日日翻阅,不嫌事大。

    这事要从许黄两家的爷爷辈说起。

    黄尖儿祖上是卖豆腐的,她爹黄瘪三从黄尖儿的爷爷手里传得了做豆腐的好手艺,尤其是水灵灵的嫩豆腐,爽口好吃,十里八乡有名。

    黄瘪三虽然勤快却是个粗人,时常半夜三点起来磨豆子,弄得四周哐哐直响,扰人清梦。

    而许代梁的爹许寸土呢,在屯里书堂当过教书先生,文人骨子里的傲气让他对黄瘪三这个人成见颇多。

    那时,许代梁家与黄尖儿家还是邻居,两家几十年的世仇,平常能为了门旁的两寸硷畔吵得不可开交。

    时常碰面的黄尖儿和许代梁总是在眼神相撞时匆匆避开,然后,少男少女面露潮红,他们在父辈的吵闹声中相爱。

    豆腐黄家的大女子黄尖儿长相秀气,遗传了她娘的温声细语。

    教书许家的儿子许代梁识文断字颇丰,是屯子里有名的才子。

    可惜啊!

    有情人难成眷属。

    十九岁时,在县城里读中职的许代梁每个星期跨越七十里地回家一趟。

    他跑到芦苇荡子里,躺在芦花间,沉浸在《卓娅与舒拉的故事》里。

    旁边的黄尖儿与羊羔说悄悄话,阳光亮得刺眼,黄尖儿伸出手掌挡住,在许代梁的脸上留下一片阴影。

    黄尖儿渴望成为有学问的女子,但这个愿望一辈子都无法实现,她爹指望着她赶快嫁人,用彩礼钱扩修自己的豆腐坊,推掉土屋垒起石墙。

    于是,这种渴望的感情寄托在了许代梁身上,奋不顾身的。

    直到那次,芦苇荡里属于他两的秘密基地被许代梁的爹发现。

    许寸土二话不说,上前给了许代梁一巴掌。

    “你不知羞!你作死啊……”

    那时候,年轻人还没开始崇尚自由恋爱,未出阁的女子与单身青年躲在芦苇荡子里调情,这是不被人接受的新鲜事。

    换句话说,这种事情会让两人淹死在别人的唾沫星子里,更何况对方还是那个憨货黄瘪三家的女子。

    目不识丁,配不上许代梁。

    “怎么就配不上!爹,求你了,咱喜欢尖儿,咱这辈子非她不娶!”

    许代梁不知道“非她不娶”是一个多么神圣的承诺,说出来就有人会当真。

    “你要是再说这些胡话,咱明天就一头撞死给你看!”

    许寸土的决心也是坚定的,他嫌丢人,怕自己几十年的骄傲被推翻,沦为全屯人的笑柄。

    一个月后,与自己老子怄气的许代梁娶了邻村大字不识两个的女子刘霞,然后从中职学院里退了学,跑到工厂里当起了工人。

    一年回家两次,每次都行色匆匆,吃顿饭就走。

    黄尖儿在许代梁结婚当夜,用剪刀剪掉了满头黑发,泪水淹湿了她白皙的颈子,弯弯曲曲的泪痕就像她这辈子坎坎坷坷的路。

    她离开团结屯,去了充满灯红酒绿的城市,企图逃离世俗,奔向崭新的人生。

    但是这条路太难走了。

    太难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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