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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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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大森盯着手里的蛤蜊油,远处的大山染了一层虾红色的毛边。

    葛小枝失踪后的第6年,她的骨骸被县里的刑警从芦苇荡冰凉的土地里挖了出来。

    都说人有他的命理和定数。

    12岁的葛小枝自此以后变成了许大森后颈上的一只虱子,时时瘙痒疼痛,惦记着惦记着,这辈子很快就要过去了。

    骆柳河边的芦苇荡像是冻在冬天里的半截尾巴。

    县公安局刑警大队长罗济行脱下手套,半盒红梅烟从他的石绿色警服口袋里溜了出来。

    他指着证物袋里糊满冻土的半只棉鞋,眉头皱成了两道弯弯曲曲的废铁轨。

    “妈的,这下麻烦了!”

    封锁线中央的土坑里,一副形状奇怪的骸骨如同一艘沉睡多年的木桨船。

    站在泥堆上拿着记录本的胡三水舔了舔快要被冻起来的大门牙,接了话:“队长,你说咱是不是挖到哪家的祖坟了?”

    “放你娘的屁,谁家筑坟不立碑,没看见这里原先连个土堆都没有!”

    “那咋办,许七草她爹一天三回往局里跑,咱可捱不住了。”

    “甭管他!泥人还有三分土腥气呢,那老东西脾气倔,咱办咱的案子,就当没看见。”

    罗济行和许代梁是穿一条破棉裤长大的。

    那时候,柳老三还没断子绝孙,家里的猪圈养着3只鸡和1头肥肥的花克朗。

    有一次,罗济行带着许代梁,两人小胳膊小腿,费力地翻进柳老三家的猪圈,罗济行抬腿二话不说地踢了猪屁股一脚。

    许代梁问他为什么,他说这头大肥猪啃了他娘辛辛苦苦种的玉米棒子。

    于是,许代梁也握紧拳头走到那头花克朗面前,捏起猪耳朵说了一通大道理。

    “非己之利,纤毫勿占……”

    青天白日的,那头花克朗被吓得目眦欲裂,双腿扒在圈门上嗷嗷直叫。

    许七草的案子就是罗济行亲手接办的,小地方命案少,隔个几年发生一起暴力伤害案都算地方治理不到位。

    罗济行从警察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县公安局刑警队,工作那么多年,闲成了老太太嘴里的一口烂牙,没有命案,就东家窜西家,抓抓小偷小摸,或是到县城的棋牌室洗浴店,打击赌博扫扫黄。

    然而,今年却很邪乎,团结屯三番两次发生命案,许代梁心里不踏实,年前去县里和罗济行喝了一盅。

    罗济行笑骂许代梁咸吃萝卜淡操心,尽想些有的没的。

    这下好了,还没过两天,许七草惨遭毒手,到现在还躺在县医院昏迷不醒。

    急得许代梁跑到县刑警大队,揪起罗济行的衣领,翻出藕丝褐色的牙床,唾沫横飞:“咱就说这心里不踏实,姓罗的,咱告诉你,你最好早点揪出那个畜生,要是让咱先逮到他,咱一定把他大卸八块!”

    案子原先也不难办,等闺女醒了,真相自然水落石出。

    可是在去案发现场搜集物证的过程中,许七草丢失的一只棉鞋死活不见踪影,这下就坏了菜。

    警员们只好扩大封锁范围,沿着骆柳河岸边一直搜寻,几滴暗沉的血迹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摇摇晃晃的芦花杆子上。

    越往芦苇深处,血迹便愈发明显,混着土腥味儿,汇聚在了一点处。

    芦苇荡里,一片粒状的土块好似刚刚烀熟的黄豆,失踪的棉鞋被埋在了翻起的冻土里。

    “队长,不对劲啊!怎么藏个鞋,要挖那么大的地儿?”

    胡三水指着血迹瞅了罗济行一眼。

    罗济行站在暗藏尸骸的冻土上没吭声,手指细细碾了碾泥土放在鼻头一闻,抬头盯着不远处的“贼不偷”柿树,只说了一个字:“挖。”

    阳光无法普照的交替处,芦花杆的影子如同刀剑横飞。

    许大森四岁那年,妹妹许七草在婆娑丁发芽的季节里出生。

    新生的婴孩躺在襁褓里哇哇啼哭,脸上的白色胎脂如同未抹匀的雪花膏,为气氛压抑的许家增添了两抹热闹气息。

    与此同时,团结屯后山的梨树林里,四岁大的女孩坐在破洞的竹篓里安静地与一只飞蛾逗趣。

    身上的浅粉色对襟大褂外套着一件开满李子花的罩衫,微风起,辫子上拆了线的绒线小红花如同一只被人牵住的蝶。

    干干净净,体体面面。

    但她不会说话。

    也正巧是那年,葛远良虚岁六十,耳顺之年孤苦无依,靠着水库旁开垦的三分荒地含含糊糊地过着日子,生活平淡,好像没什么盼头。

    春季,野地里的荠菜长势喜人,清炒荠菜就是葛远亮为数不多的心头爱之一。

    他背着背篓绕过团结屯来到后山,避免与屯子里出来采摘野菜的农妇们撞见。

    葛远良知道屯子里那些三三两两的长舌妇怎么在背后笑他,骂他是个“索命鬼”,背地叫他“葛阉驴。”

    他痛恨那些女人开玩笑时嬉笑的嘴脸,同时又在渴望,总想着哪一天娶到媳妇,然后在团结屯里安个家,生一堆娃,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活给那些人看。

    再等几年,等他攒够了钱……

    就这么想着,他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的梨树梢上悬挂着的破竹篓。

    里面还装着什么……

    是什么?

    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竹篓跟前,与坐在里面的孩子大眼瞪小眼。

    说实话,葛远良从未见过模样如此周正的小人儿,她安安静静不哭不闹,眉眼竟和自己有两分相似之处。

    葛远良没见过这个小孩,笃定她不是团结屯或是竹元屯里哪户人家的孩子。

    他探身向四下看去,大喊了几声:“谁家的孩子?谁家孩子丢了……”

    喊声穿过了薄薄的细雨和冒出飞灰的烟囱。

    开始时,他着急甚至愤怒,心想着是哪个不着调的大人把孩子忘在这里,随着日头渐渐躲进鸭黑色的丛林,葛远良逐渐生出了一丝庆幸和窃喜。

    望着孩子油亮的小眼睛和娇俏的小脸,他开始盘算,如果这孩子是他的闺女,那该多好啊……

    后来,在后山捡到的女孩真的成了葛远良的闺女。

    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是个哑巴,屯前屯后的村民知晓了这件事,心生怜悯,帮助寻找亲人却没什么结果。

    在葛远良的强烈要求下,屯里的老人做主让他收养了这个孩子,村委会也商议着,为葛远良寻了个看管水库的差事。

    那天,一切都亮亮堂堂,葛远良去县里给孩子落了户。

    她在梨花枝前获得新生。

    “那就叫葛小枝吧……”

    “好不好?小枝儿,小枝儿,叫爹,叫声爹……”

    可惜,小枝儿是个哑巴,一辈子不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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