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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巧镇上逢大集。

    刘霞买了个不大不小的缸,留着年后腌酸菜。

    她在方屠户的摊子上左瞧右瞧,提着猪大肠在鼻尖闻了闻,嘴里却是没停下:“老方,来小半扇猪肉,大肠也给剁半截。”

    方屠户一口吐了嘴里的瓜子,双手在裤腿上擦了擦,切了一块膘肥的猪肉,递给刘霞:“这块,肉膘实,好吃!”

    柳万青提着油纸包着的年糕出了点心铺子,几条冻得硬邦邦的大白鲢被草绳拴住,耷拉在她的手里,荡来荡去。

    她瞅了一眼刘霞买的年货,张嘴就问:

    “你咋滴现在才买猪肉,咱上个月就腌了腊肉,过年蒸馒头的时候切一盘,香!”

    刘霞吐了口唾沫在手里搓了搓,天寒地冻,就这小一会儿,手已经僵了,她把猪肉放在缸里一起提了,扭着脸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

    “咱家秋天晒了一把子黄花菜,想着切点猪肉炒炒,又买了点大肠,咱家老许好这口,哎哎哎!正好,关老四来接你了,你帮咱家这口缸给顺回去,还有这猪肉。”

    “那你可得好好拾戳拾戳,猪肠子弄不好味冲,咱上次和着青椒炒,估摸着没弄干净,咱家那口子吃了一口,连碗带碟就给摔了。”

    天冷,干涩的寒风拉扯着刘霞的眼皮,不知怎么的,她的眼帘子又突突突地跳了起来。

    远处,骑着挎斗摩托的关四海刚卖完鸭蛋,到大集上接柳万青回团结屯。

    刘霞看见车,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把缸和猪肉往柳万青脚下一扔,着急忙慌地就要走。

    “你干啥去呀?”

    柳万青见状问了一句,大集里人多眼杂,一个不留神就能丢了东西,更何况是扔在地上的。

    “去车站接咱家大的,班车估摸着要到地儿了!”

    “奥,也对,你家连文放假了,哎!不是,你急个啥,恁大个孩儿丢不了,你家连文那脑袋瓜顺溜的,顶顶聪明,不会找不着家的。”

    刘霞也没耐心听她扯皮,皱起的眉头好似断节的废弃铁轨,胸口咚咚咚咚地喘不过气,莫不是连文回来路上出了什么事!

    “哎!嫂子……等哈!出大事了!”

    关四海骑着挎斗摩托扯嗓子喊了一声扭头要走的刘霞,脸色难看。

    这个冬天,出了很多大事,刘霞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噩耗落在自己身上。

    远远的。

    关四海那辆摩托就像是变成了一把机关枪,朝着刘霞的脑门射着子弹。

    一开始,刘霞觉得自己听岔了,脑袋里只有一阵轰鸣,她摇摇晃晃地站在那儿不动,眼皮子掀开一条缝,紧紧盯着关四海黄牙缝里镶嵌的一片菜花。

    然后,一口气没喘上来,倒在了路上。

    许七草掉进了芦苇荡子前的冰河里。

    被人救上来时,肚子里只剩一口气。

    冰河结冻又盖上了雪,远远望去就是一层洁白粘稠的酸奶。

    团结小学也乱成一锅粥。

    李冬衡病得突然,谁也不敢随随便便移动他的身子。

    正是年关,学校里几辆趁手的自行车都被借出去买年货了;农忙也早就结束,附近农户家里有些实力的,买了四轮子,却没装上油;几个监考老师全都跑出去找赤脚医生王丽去了。

    许七草急得全身发起了虚汗,她一遍一遍用手帕擦着李冬衡变成蜡黄色的脸,平时机灵的脑袋此刻像是卡了带的机器,那也不怪,毕竟她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躺在地上的李冬衡彻底没了声,许七草急得哗啦啦直淌眼泪。

    她突然从地上站起来,用衣袖抹了抹一张花脸。

    她想起了她爹许代梁,每次家里出什么事,她爹总能给出好的法子。

    “红柿儿,你在这儿看着李冬衡,别让他们靠得太近,空气不流畅,我现在回家!”

    “好!但你回家干啥?”

    “我回去找我爹,他肯定有法子救李冬衡……”

    许七草说着就撒开蹄子往家跑,跑一路哭一路,路上遇见赶集的叔伯婶娘问她咋了,她抽抽搭搭地乱讲一通,没几个人明白到底出了啥事。

    跑了小十来分钟,她看着面前的两条路犯了难。

    二道沟子旁的是条掺和着烂泥的土路,回家最近,可是路上已经被轮胎印和脚印糟蹋地不成样子,一个不留神,就能被摔得人仰马翻。

    南鱼坝子旁的那条路要绕一些,但是铺上了厚厚的稻草,运气好的话,芦苇荡前的骆柳河也该结了冰,直接从冰河上走应该也没什么大问题。

    “哎!不管了!”

    许七草的脚趾在毛线棉鞋里蜷了蜷,鞋底刨起碎雪,手脚敏捷如同河里的白漂子,直愣愣就朝着南鱼坝子跑去。

    冬天的芦苇荡动荡不安,天空静穆无云。

    窸窸窣窣的动静从芦苇荡里传了出来,许七草心里咯噔一下,她加快脚步,总觉着身后会突然跳出两个长着癞疮,凶神恶煞的坏人。

    她妈说过,这几年,多个屯子里的孩子丢失,她要是被坏人抓走了,她就一辈子见不到爹妈哥哥和李冬衡,红柿儿了……

    刘霞也总是疑神疑鬼,对许七草管教愈发严苛,她听柳万青说,那些杀千刀的拐走闺女小子们,年岁小的就卖给别人,年岁大的就挖心掏肺,闺女缺肝少肺的尸身卖给别人做冥婚,魂魄一辈子困在阴暗潮湿的棺材里,下辈子都回不了家。

    “哟,这不是许七草吗?”

    模糊粗砺的声响从背后传来。

    许七草睁大眼睛微微侧头,她看见几只辨不清名称的鸟儿站在倾斜的芦花杆上,却又被什么动静惊得四散。

    是代二华的声音。

    她没转头,只是战战兢兢地拔下头上的粉红色小卡子握在手里,这是她大哥走县城里给她买的。

    “大哥保佑我!二哥也保佑我……”

    “臭丫头!你嘟哝什么呢?”

    代二华像是喝醉了酒,歪歪扭扭地一把拽过她的肩膀,嘴里酸臭气熏天。

    “啪”地一声,他一个巴掌抽到了许七草那张被冻得红通通的脸上。

    许七草防备不及,翻身跌坐在雪地上,黑土湿冷,嘴角涌出一抹腥味。

    她瞪着眼睛看着代二华,心知代二华虽然只是年长她六岁,却是屯里屯外臭名昭著的街溜子。

    那天,如果不是碍着她爹的面子和团结小学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与代二华缠斗,必会被他打得七窍流血。

    “你个臭丫头,你不是很能打吗?你不是护着李冬衡那个野种吗?”

    代二华对着许七草拳脚相加,嘴里也没停下。

    “果然都是些贱皮贱骨的东西,咯……,我今天一定要弄死你!弄死你!”

    代二华左看右看,弯腰捡起路边的石块。

    “估摸你还不知道吧,哈哈哈哈,我会让你死得更舒坦一些,不像葛小枝那个贱货,死都叫不出来,哈哈哈哈,她肚子里的贱种被火钳掏出来的时候……”

    许七草用手护着头,好疼!

    她偷偷看着代二华的动作,逮住空子拼尽全力抽出藏在腕间的小卡子,朝着代二华的双眼胡乱戳去。

    “啊!啊……许七草,你个贱……”

    许七草双手捂着疼痛难忍的肚子,歪斜着身体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眼睛看不清方向,双腿本能地往前跑,一直往前……

    代二华发了狂,他捂着流血的眼睛,抽出一把沾满泥土的短刀挥动,对逃脱的许七草紧追不放。

    天很远,却又好似伸手便能触及。

    她大概救不了自己和李冬衡了吧……

    许七草好像做了一场梦,指尖和发梢里都是她最爱的雪。

    她妈做了热乎乎的爆炒肝尖和酸菜猪肉,但是有点咸;

    她爹给她最爱的葡萄藤浇水,他说他最不愿意侍弄这些花红草绿的。

    大哥给她带了县城里甜丝丝的糟子糕;

    二哥给她捏的两个泥人依旧很难看;

    红柿儿总是哇哇哇地哭鼻子;

    李冬衡约好和她一起去看梨花……

    许七草跌进了结了薄冰的骆柳河里。

    傍晚,团结屯西头的余大眼到骆柳河查看自家的铁壳船。

    他眯缝着眼瞧了半天,看见冰面上破出大洞,旁边还有一只冻得梆硬的棉鞋,这才大叫一声不好,许是有人摔进了河里。

    许代梁家的小闺女被人从河里捞上来时,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

    那个惨呀,好端端的人身上遍布淤青浮肿,不知是哪个杀天刀的畜生干出这种杀人害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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