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你
医院前有两个挨得极近的柳树,上面是光秃秃的枝丫,风一吹,条条柳枝交缠相绕,飘飘飒飒。
看上去病恹如同快枯萎的寒柳,但春日迟早回来,又会重新长出翠绿嫩芽,似乎没什么好惋惜。
余末在那一坐就是一下午,目光涣散似失神,偶尔又能露出欣赏油画那般的神情。
这几天余末和江问寒的奶奶一直守在身边,中间几次有一个气质卓然的女人来过一次,江奶奶说那个是江问寒的母亲。
余末都能想象,他妈妈自从改嫁后,除每月生活费按时打来,几乎对他生活从不过问的冷漠样子。
这次也不意外,女人透过玻璃看了一眼,余末捕捉到她异常冷静的眼神从身上插管的江问寒扫视过去。
与江奶奶红肿的眼皮对比,余末似乎能穿透她厚重的皮革,看到那颗冰冷的心脏。
女人漠不关心余末为何在这儿,只是和江奶奶聊了几句,就被一个电话打断,匆匆离开医院。
在余末的印象中,江问寒似乎很少提起他母亲,像是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黑色高跟鞋逐渐消失于走廊尽头,忽然小电视播放一段公益宣传片——打击校园暴力,需要每一个人的努力。守护少年,保护蓝天校园。
旁白持续播报,生动的画面转动,余末脑中一闪而过的场景深深刺痛了她。
像是抑制不动情绪的翻涌,余末冲了出去。
她穿过嘈杂的人群,卷发掀起,跑到女人的面前,“你就这样走了吗?”
女人微顿,没急于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用同样平静的目光望着她的面孔反问,“你是小江的什么人?”
余末因猛跑而通红的脸,这一刻显得无礼。
是啊,她没有立场去指责任何人。
余末给江问寒带来了伤害,她才是害了江问寒的凶手。
医生说刀口再近一点,伤及心脏便再也救不回来。
多亏及时赶来的余丛,把那人推开。
如果余末对感情能理智一点,跟踪她的人或许就只是跟踪,其余都无事发生。
都是她,都是她害得江问寒受伤。
余末思绪飘然,眉头皱成一团,忍不住埋头大哭起,呜咽声绵绵不断。
女人看着蹲在地上哭的余末,顿时懵了,正想把她扶起来,长廊尽头的护士喊,“6203家属,病人醒了。”
余末缓缓抬起被泪水漫过的脸,反应到江问寒醒了,她行步如飞地奔去病房。
江问寒虚弱的身体陷进白色的布单,他勉强撑起被长刘海盖住的眼皮,发干的唇上有一层薄皮,整个人像脱水皱掉的甘橙。
“你们都来了啊……”
江问寒气若游丝,明亮的眼睛只睁开一条缝。
余末捂住嘴,拼命忍住在眼眶不断打转的泪。
医生给他检查完,久久过后,江问寒从她们三个面孔上看过去,嘴角微微上扬说:“真的太……太好了。”
江奶奶听到他这句没头尾的话,又气又笑,“都这样了,还好!”
“看到你们就很好。”江问寒说最后一个字的视线定在余末身上,她本就清瘦的身子似乎又小了一圈,看样没少为他操劳。
四目相对,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余末见他醒来就好,默默从病房退出去,给他和家人留出相处的时间。
单城的风真是太大了,呼啸而来的样子像是只大手拂过,轻而易举便把柳枝折断,余末又坐回到那扇窗前。
这边人流稀少,落在瓷砖上的细跟鞋发出愈来愈近的咔嗒咔嗒声,最后定在余末的眼前。
“刚刚去给买些日用品,没走。”
女人手臂上多了一袋与她精致穿搭格格不入的塑料袋,她瞳孔被光照过的神情和江问寒很像很像。
余末慢慢抬起头,定了三秒才反应过她在解释刚刚的不辞而别。
温珧在她身边坐下,伴着夕阳落下,她讲了关于江问寒的许多事情。
余末听完这些脸上的表情可以用大跌眼镜来形容,她不知道余丛复述的有问题,还是她自己过度脑补,好像江问寒并没有想象之中的贫苦,甚至还很富足。
尤其是当余末听到温珧说江问寒生活费用充足时,对比她给江问寒介绍的不痛不痒的工作,顿时变得可笑了。
不过,温珧确实没时间陪他,她改嫁后生了个妹妹,要工作又要带孩子,分给江问寒的时间像是从海绵里挤出来的,少之又少。
余末面容微微变化,她明白温珧看出她和江问寒关系不一般,也明白作为一个母亲的用意。
温珧和余末这些天轮流照顾江问寒,她们让江奶奶先回去了,怕她太过操心。
两个女人一来二往,无话不谈,迅速熟络起来。
这天是温珧要走的日子,她公司和家都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江问寒躺在病床的日子格外无聊,看见他妈和余末手挽手地进来,一副处成好姐妹的样子甚是神奇。
余末亲切地拉着她的手,“今天真的要走吗?”
温珧笑笑,“过段时间我就回单城了,咱们可以约着去玩。”
“有时间找我来化妆。”余末凑到她耳边说:“免费的!”
“拜拜,阿……”余末欲言又止,不知该怎么称呼她。
“叫姐就行。”温珧不在意。
“好的,拜拜姐。”余末和她想得一拍即合。
“拜拜了,妈妈有时间就来看你!”温珧嘱咐了江问寒几句,转身带上门走了。
江问寒躺在床上,看得一愣一愣的,这辈分可叫得差太多了吧。
“你……和我妈?”江问寒试图提醒她这荒谬的辈分差。
余末耸耸肩:“阿……姐还挺健谈的。”
江问寒不可思议,“我管你叫你姐,你管我妈叫姐?”
余末粲然一笑,卷翘的睫毛颤了下,“先各论各的吧,以后有变化我会通知你的!”
江问寒:“……”
温珧走后,只剩余末一个陪江问寒,虽说照顾他无微不至,但有时还是有那么一点不熟练的样子。
阳光充裕的下午,两人在小桌板上吃着余末从医院食堂打来的饭。
正吃着,护士姐姐着急忙慌跑进来,“6203!你拿错汤了,这是你的萝卜肉丸汤。”
“有什么区别吗?”余末拿起看两份差不多的汤,都是肉和蔬菜的组合,不觉她拿得有问题。
“猪蹄黄豆是给产妇下奶的!”护士姐姐说。
余末:“……”
江问寒:“……”
历经过大风大浪的护士姐姐利落地汤盒换过来,疾步走出病房,剩下一脸尴尬的江问寒和偷偷笑的余末。
过了好一阵,余末才平复笑意,“还、还好你没喝。”
江问寒脸色像染上一层黑灰,绝不喝一口汤。
“都赖我,以为排队最多的就是最好的。”余末把里面的香菜挑出去说:“喝吧,吃肉恢复得更快。”
这几日,病房里都是余末前前后后进出的身影,江问寒不想她为自己太忧心,勉为其难地贴在碗边抿了一小口。
要不是余末看到他突起的喉结上下滚动,她还以为那微不足道的一口被他吐了回去。
“乖,喝完给你剪刘海。”余末想让他快点好,左右哄着他喝汤。
剪刘海?
江问寒一滞,余末会像之前给他化妆那样近距离吗?
看来这碗汤喝起来也没那么尴尬,他乖顺地大口喝起来。
余末见他妥协,便研究起他的头发来。
她顺手摸上江问寒快挡住视线的长头发,只被阳光晒了几天而已,像漂浅了一度似的。
还是说她上岁数眼睛色感失调了,她记得江问寒发色是比墨还要沉的黑。
余末手还摸着他的脑袋,这种柔软的之物,摸一下就爱不释手。
她两指捻起一缕,在指尖处微微摩挲,凑眼一瞧。
嗯……是黑色。
艳阳照在上面有些反光罢了。
余末心满意足,等再低眉时,却与江问寒微微失措的眸对上。
这么近还能看到,他睫羽的细微尘埃,像小小星球缥缈于此。
周遭气氛升腾,目光相缠,眼中只有彼此。
再近一步,余末能亲到他的唇。
这时,江问寒手一滑,汤汁全部洒在他的大腿上,连带着敏感部位也捎带殃及。
余末小声惊呼,一瞬慌乱,从他好看的眼睛中清醒过来,拿起纸巾给他擦拭。
分不清是轻柔的纸巾还是柔软的玉手,轻触于江问寒腿,一痒一痒地钻进他心里,心思也跟着飘然起。
像无数个他从大汗淋漓的昼夜中醒来,梦里的余末总是这般对他,只不过还多了其他不可言喻的地方。
余末满脑子想着补救自己闯的货,还好汤已经不烫了,必须得给他擦干净才行,仔细到她的脸都快贴在江问寒的腿上。
正当余末手从他大腿往上移时,她纤细的手腕倏尔落下一抹冰凉。
江问寒抓住她的手,他眸光侧闪,面颊微红,“姐姐,我能自己来。”
余末轻眨眼睫显得有些错愕,下意识垂眸掠过,才意识到她要擦的是介于两腿之间的中心点……
午时的日头煦煦暖暖,晒在余末脸侧旁像火烤般烫。
她讪讪地把整包纸巾递给他,转身快步出门。
隔绝一扇门,余末捂住心口,大口吸气。
啊啊啊啊啊——
她刚刚在干嘛!是疯魔了吗!
竟然要去擦……擦那个地方。
丢!死!人!了!
另一边的江问寒也没好到哪去,他赤红的脸渐渐消散,胸口跳动的频率减缓。
是他做那种梦太多了吗?
梦境与现实重合的画面着实让他不好受。
午后日头充足,给干冷的空气多添几分暖意。
江问寒换了件崭新的病号服,坐在椅子上,余末在他面前微微倾身,用梳子给他梳头,又洒了层薄薄的水。
这是她非常擅长的领域,一套动作下去保证行云流水,保证给他凹出最好的造型。
但江问寒看到剪刀的一瞬,眼神有点躲避,被余末敏锐地捕捉到。
“你不用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我技术很好,多少人在我手下变得超帅气。”余末让他放心,便说。
“比如你前男友。”江问寒嘴绷成一条线,语调平平。
余末拿剪刀的手一抖:“?”
好好端端的,怎么提起谢垣来了。
余末话的重点是在“我技术很好”,而江问寒听进去的却是“多少人在她手下”,完全鸡同鸭讲。
江问寒不解她话中的意味,而余末把他看得清清楚楚。
如同现在,徐徐空气中飘浮一股很浓稠的醋香。
余末勾了勾唇,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你说的……是我哪个前男友?”
江问寒歪头看她:“???”
余末看他认真的样子,不忍再逗他,“没有前男友,我心里已经塞满一个人,装不下其他男人。”
江问寒绵绵笑意蔓开,压下翘起的嘴角,明知故问道:“什么人?”
“不告诉你。”余末又抚上他的刘海,就是不说那个心知肚明的答案。
沐浴在阳光之下,江问寒闭眸享受她的轻抚,不再追问。
咔嚓咔嚓几剪刀下去,碎发扑落少年白润的脸上,女人指腹轻扫,一位出落清秀的少年映入眼帘。
余末常年投身美妆行业,对剪江问寒的刘海同样精益求精。
“给你镜子看看。”
余末把镜子给他,但弯下身子一点都没有起来的意思,她还在琢磨额角这一边剪还是留。
江问寒以为她剪完了,顺势睁开眼。
他视线不高不低,正好落在余末细长脖颈处,莹莹嫩白的软肉泛着光感,细滑无瑕。
余末见他许久不动,目光向下去寻他。
两人又堪堪对视上,气氛比刚才还有致命,好似厚芝士无限地拉丝,在彼此之间悄然蔓延。
氛围都到这儿了,不做点什么有点对不住这该死的暧昧距离。
江问寒喉结滚了滚,唧哝着声,“可以亲……”
余末瞳孔瞠大,大脑像宕机状态,完全无法思考。
亲……亲什么?
她没听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