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
话落,她便转身从枕下神神秘秘地摸出个物件,回头朝他笑道:
“也可以说是迟来的贺礼。”
女郎手中的月桂盘纽被改制成了压襟的样式,绿叶下垂着两片细碎琉璃,与记忆中他未曾求得的那枚别无二致。
“阿许。”
前世她冷笑着那句“一将功成万骨枯”,便将他满身沸腾的血液瞬间冻结。
顾允淮有些愣怔,他启唇唤她,剩下的话却堵在喉间不知道怎样开口。
姜许低头整理那盘纽的样子,抬眸看他时忽然扑哧笑起来。明眸皓齿,眉目柔软,一步步走到他近前。
“将军!”
眼前人逐渐与前世那个穿着玄甲朝她傻笑的少年重合起来。她忍不住出那个没有机会唤出口的称呼。
前世到最后她才知晓,他的将军之位踏着森森白骨,她却是最没有资格斥责他的那个人。
她只后悔没有亲手将这枚贺礼赠给他。
低头将压襟亲手佩上他腰间,姜许伸手抚平了他腰边衣料的折痕,在他视线不及处飞快地眨了眨眼,将眼眶中就要掉下的泪水藏住。
“贺你受封将军之礼,我给的慢了些。”
顾允淮仿佛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处,半晌,才哑声道:
“我有些后悔了。”
姜许诧异地抬眸,他今日将墨发高高束起,唯有额前几缕短促的发落下,随着他逐渐放大的眉目,叨扰她光洁的额前。
吻来的急促而热烈。
顾允淮像是急切地要从她身上找到某种真切感,温柔又强势地撬开她的牙关,便长驱直入,拉着她共同沉沦。
触及他眼底的薄红,姜许忍不住放肆泪从眼眶滑落。
他带着薄茧的指尖拂去她脸上的泪,轻柔的吻从泪痕一路落到她眼尾。姜许长睫轻颤,抬手紧紧回抱住他的腰身。
舌尖品尝到咸意,顾允淮的不真实感终于消散些许。
这枚求不得的月桂盘纽,就像一封迟来的回信。告诉前世的他,那些独自品尝血腥味的时候,那轮只敢遥望的月,也愿意将月辉慷慨地撒在他身上,祛除他身上些许的煞气。
“阿许,”他的声音也有几分哽咽,揽住怀中人的双臂收紧半寸,“我后悔没有早些告诉你今日出征。”
“我带你去边疆吧,若是不能呆在太后身边,京城便始终不够安全。”
“若是……最后一仗,定会在这打。”
他难得露出些对战事不自信的模样,理智丢失了片刻,反而让他的思路更加清晰。
前世安排的如此妥当,阿许却还是未得平安常乐,那倒不如将她带在身侧。
真到了最后一刻,即便没办法给她荣华富贵,却能将她藏在一个无人能认出她的地方,保她一生富足。
“我不去。”
姜许脸上泪痕未干,却比他冷静得多。
“你的主意,我一眼便看出来了。”她倒是没生气,但也决计不许他再这么想。
“郎君若想给我留退路,不如将这场仗的胜率拉到十成。”
顾允淮被她看穿,当她还是舍不得丢下制造局忙活到一半的事,分析道:
“织造局不如从边疆做起,左右这批物资也是要供给边疆将士。”
“太子妃看重你,太子也不会因为此事而跟我翻脸。”
他此去不仅仅要将璃王拉下马,更要亲口问问石头为何要背叛他。带姜许一起去的决定,并非一时冲动感情用事,
布局数月,端看今朝。
此时粮草军需万万不能出问题,若是能在后方有个直接供应的路子,当然是万全之法。
“我不能去。”姜许的态度异常坚决。
“郎君忘了,织造局最初便是为了城郊那些身为女子的难民们建的。我与太子妃不仅仅想给她们一个住处,更想给她们一门手艺、一个证明自己价值的地方。”
“我说过,我想要站在你身边,而不是像前世一样,在四方天空下等着你在疆场的音讯。”
她伸出如玉的纤拨开他额前的发,刻意忽略他固执地目光。
“今日你要去战场,我知即便我去了也是拖累,那么我便退后一步。”
“可我的退后一步,不是躲在你身后,而是做你的后盾。”
此话如同一记钟鸣,狠敲在顾允淮心头。
“我明白了。”
少年策马出城,回眸时,背着血红的夕阳,一眼便看见了城墙上那抹纤细而坚韧的身影。
姜许披着草木色的披风站在城墙上,高处的风猎猎吹动衣衫,就像一株墙侧疯长的翠草。秦怀站在她身后三步的位置,与她一同目送顾允淮离开京城。
“顾允淮。”
她努力踮着脚尖抬手挥着,珠钗摇晃,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开口的声音却很轻。
“明年春日,我等你回来陪我放花灯。”
女郎的声音飘散在城墙的风中,血红色的夕阳褪去,地面之上便是一片昏暗。
“阿嫂,冬日快到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府吧。”
目光追随的一人一马早就消失在视线中,姜许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冬日到了,夜也来得早了。”
姜许今日心绪起伏,折腾了一日,已是疲惫得很。一上马车,她便合上双眼靠在车壁上小憩。
直到马车哒哒在五合巷停下,她才缓缓睁开双眼。
车帘被一只手扯开半寸,又骤然停下。
“秦怀?”
“是到五合巷了吗?”
她眼中一片清明,没有在第一时间听到回答,瞬间警惕起来。
“阿嫂,是到了。”秦怀也没耽搁很久,只是顿了顿便如实道。
“只是赵公子也来了。”
赵书澜?
上次他来千结坊时,二人便已经说清楚生意的事。他这回来找自己,又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姜许心中警惕未消,却还是掀起车帘缓步下了车。
“书澜兄,你怎的这时候来了?”
赵书澜一身玄色衣衫,他本就气质近妖,那身白狐披风非但不会衬得他女气,反而让他殷红的唇色在夜里越发显得妖冶。
就像……唇上沾了鲜血一般。
姜许掀开车帘的瞬间,他便先秦怀一步松开了抓着车帘的手。
她的话一入耳,赵书澜眉头便几不可见的皱了皱。
“云娘还是不肯唤我儿时的称呼吗?”本是他求来的称呼,此刻听来却觉得比起唤他的字,还要多上几分疏离与防备。
“我们都已长大了,如今更是都成家了,自然不好再这么叫。”
几日前圣上赐婚姜许与顾允淮时,便在同一日定下了二公主的婚事。二公主比三公主赵令月大上好几岁,婚事定下,自然就接着要忙活婚事了。
姜许摆出熟练的微笑,朝秦怀偏了偏头。后者心领神会,便先行几步去卸下马车上的物件。
“书澜兄可用过晚饭了?咱们不若进去聊。”
赵书澜沉默着听她招呼,忽然开口道:“我的婚事办不成。”
姜许有些莫名。
他的婚事成不成,何必与她说。更何况这是圣上赐婚,他一介皇商,除非他不想要脑袋了,否则哪有他说不成的道理。
她心中有几分奇怪,有些事情迟迟没能想通,似乎就被她放在角落里忽略了。
赵书澜奇怪的言行只持续了不久,他好似并不想要姜许的回答,走近两步,将手中的灯笼塞到姜许的手中,便转头离开了。
行出几步,又忽然回头道:
“云娘,这灯笼好看吗?”
姜许被他的话弄得一身汗毛倒立,愣在原地未曾动作。
“没有灯笼,夜里会走的很难。”赵书澜语气温柔,甚至有些循循善诱的意思。
“若是觉得难走,便提着这灯笼来找我。”
话音落下,他便转身大步离开。
秦怀提着东西转身,便看见姜许愣在原地,脸色煞白。
“阿嫂,你没事吧?”
“没事。”姜许摇了摇头,将灯笼递给了秦怀。
“找个地方扔了吧。”
她想起上一世许多画面,那个灯笼,她曾在璃王营帐外见过相似的。据说是璃王的一位谋士所做,那灯中蜡芯皆由活人制成,璃王很是喜欢。
前世顾允淮便十分在意她到璃王的帐子附近走动,她之前总以为他是要自己避开璃王,怕璃王会拿她威胁,如今想来,防的兴许不止是璃王。
赵书澜方才那句低语盘绕在耳畔,姜许忽然补充道:
“寻个隐蔽些的地方放起来吧。”
想到前世听到的关于那蜡芯制作的传言,一股恶心从胃里翻涌而上,她忍不住扶着门柱干呕起来。
“阿嫂……”
秦怀有些愧疚。今日顾允淮这厢刚离开,他就保护不力,让姜许吐得脸色这般难看。
“我没事,”姜许抬手将他手中的灯笼退远,“放到一个我瞧不见的地方即可。”
“要不还是扔了吧?”
“不。”
日后兴许还有能用得上的地方。她嫌恶地看了一眼那灯笼,便抬步进了屋子。
“留着兴许有用。”
若不是那日在岐山镇外的别院,她闻见了赵书澜身上隐隐的血腥味,也许她直到今日都不会将他给的这灯笼与那位番邦谋士联想到一块。
想到当日她还曾以为这是铁锈的气味,姜许沉了口气。
她需要太子与太子妃的信任。可赵书澜亦是太子的亲信,甚至比自己在太子与太子妃身边待的更久。
培养一个赵书澜坐到今日他坐的皇商位置上,所需不可估量。
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