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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车昔日游(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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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淇玉!淇玉!你来了!”秦小雅声音即使抬高声调,也细致清脆。她正站在一身龙凤褂的齐瑧边上,旁边是化妆师忙着补粉,新娘子皮肤细,化妆师啧啧称赞,似乎也不用怎么上粉,后面的助理小姑娘拿着卷发棒随时听令。殷淇玉只看得见齐瑧在镜子里低着那张小小的圆脸,下巴颏因为筹备婚礼清减不少而显山露水,额前蓬松鬈曲的一绺刘海,和半遮在眼前的长睫毛。她参加婚礼也不是第一次,婚礼上化妆间的镜总能照见不止三个人影,算上和她一起进来的虞湛露郑徽瑜,一时屋内人影幢幢。

    “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新娘笑纳。”殷淇玉笑嘻嘻把红包递上去。她每参加过一次婚礼,就在心里加上一笔数。这几年来,越是没有机会把份子钱收回来,越是计较这些打水漂的应酬,自从学了法,她觉得自己越发市侩了。

    “使不得!使不得!”齐瑧故意推搡了几下,叫助理帮她把红包放进自己的lv包里。“要得,要得!”殷淇玉见状又讲了两句湖南土话,她和齐瑧祖籍都是湖南的。众人听见了,哄笑起来。齐瑧就像个标准的新娘子,眼光柔和而带抹畏羞 。

    “我上年去她老家宁波参加她的婚礼,豪门喜宴啊。”殷淇玉一指郑徽瑜,郑徽瑜是她高中最好的朋友,于是她说话也放肆一些,”你又当伴娘又当摄影师,我还给了你大钞呢!”郑徽瑜娇嗲地看她一眼,一个柔软的拳头捉住她的手指。“我拿了我家富婆妞的大钞,结果把伴郎为了开门塞进来的小红包弄丢了,得了西瓜丢了芝麻。”殷淇玉兀自笑个不停。

    身材极清瘦,一双漆黑大眼睛的虞湛露安静许多,只靠着殷淇玉咯吱一笑。她是殷淇玉小学一年级就认识的,玩到大的小学同学兼发小,和韩枫是初中同学,这次刚好在北京出差,请了一天假来的。s城作为经济特区的部分并不大,统共三、四个区,好点的学校也就那么些,大家多少都“沾亲带故”。郑徽瑜和殷淇玉只互相勾肩,好像两人之间用胶水黏着,尤其听见秦小雅说:“你们见到我老公周之遥没有,我们俩算齐瑧的娘家人,他该好好招呼你们一下的”,殷淇玉伸出食指在郑徽瑜的高级名牌套装上轻轻一划,在她背上一路划下去。

    郑徽瑜一把拖过殷淇玉,“你说你个人,受不了,又来做什么?嫌钞票多啊,赶着送钱。”

    “我要拓展案源啊。”

    “算了吧,就这两人,能有什么宾客够资格当你案源的,我给你介绍还不够啊?”

    “够,够,我的金主大人,哦不,我的郑董,你就收了我当小秘吧。”殷淇玉一抱拳。

    说话间大家已经在大堂里的宾客区坐好,殷淇玉左边一个虞湛露右边一个郑徽瑜,像左右护法,虞湛露悄悄一握,“你看,那个是周之遥,怎么和我们坐一个桌子?”

    殷淇玉瞪了她一眼,用不以为然的语气说: “坐哪都一样,专心吃菜,你不是最爱赏析婚礼美食的吗,快赌一块钱,这次有没有你说的,硬菜?”殷淇玉披着一件白色羊绒大衣,肩膀略耸,一手扯着大衣防止滑落,一手抓住虞湛露的手,郑徽瑜忙着给殷淇玉夹菜:“怎么都是你爱吃的,都是海鲜。”

    周之遥看着灯光下的殷淇玉,一张鹅蛋脸已瘦成了瓜子脸,两抹胭脂俏生生擦在颧骨上,红色是红色,白色是白色,看不出任何苍白倦怠,笑眯眯的,淡绿色旗袍,一头长发全部挽在脑后,只额前发际线毛茸茸。她旁边便是自己当年见过不少次的郑徽瑜,还是那么福相,两个人在桌子上恨不得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就像当年一样,一个在京华师大,一个在财大,恨不得天天见一次。

    “我有个工作上的事情,想拜托一下殷律师,能私下聊聊吗?”他突然开口,声音不大,桌子上所有人都听得分明。

    “还得是同行有工作聊,不像我们。”秦小雅率先打破沉默,微笑还是微笑着。

    大家看着周之遥和殷淇玉是从那大堂的边门走出去的,边门外是走廊,除了中间有张高大的新人宣传板,四周全是凳子外,什么都没有。

    “你找我有什么事啊?”殷淇玉用一种早餐面包抹草莓酱还是花生酱的语气问道。

    “不是什么大事,但可能比较麻烦,关于遗嘱见证。”

    “你有认识的人要立遗嘱?”

    “是的,我妈妈,你知道的。”周之遥揉了揉眉头。

    “她不是一直在台湾吗?怎么突然要做遗嘱见证?”

    “上周打了微信电话来,说在台湾身体不舒服,自己网上乱查,怀疑是癌,又舍不得在台湾花钱看医生,下个月就要回来大陆,用医保卡……”周之遥继续揉着眉头。

    “台湾的健保不是很好用吗?”

    “她没结婚,只是同居,入不了籍,她对象有健保,也给不了她用。”

    “对哦,台湾那边还没合法呢。”殷淇玉若有所思,“那魏阿姨也要一起来大陆吗?”

    “就是这个事情,她俩不仅要一起回来,据说还有很多事,要打官司,要找祖坟扫墓……”

    “打什么官司?”

    “你要是有时间,可以来我家里,复杂得很,得慢慢说。”

    “周前辈,我就是一个初出茅庐的菜鸟小律师,还不是科班出身。你认识的好律师多了,找我干什么?”

    “你对我妈的故事,向来都很感兴趣呀。”周之遥笑起来,当年殷淇玉一直缠着他问那些家族秘辛,自己不肯说,她还生了很久的气。殷淇玉家里没啥故事,父母都是从小地方考入京华大学的寒门贵子,和他一样,无背景无人脉。只是比他更努力,更能捱穷,时代更好,因此也脱胎换骨得更成功。

    “我现在只感觉,你对我很有兴趣。”殷淇玉说着,浅吟低笑递上一张自己的名片,按着白色羊绒大衣转身走远。

    乐队奏起婚礼进行曲,全场稍微安静,因为一个新娘挽着父亲的手臂在办喜事的大厅里走过的那段路,无疑问是她人生中最善意又诗意的十几秒钟。所有人此时能放下筷子的,都有一种暗暗屏息的敬意,屏息是破晓时云彩,掌声又是清晨最直射的朝曦,故而新娘是全场最辉煌的,故而殷淇玉几场婚礼参加下来,目睹新娘子的婚纱裙摆一个比一个庞大,庞大而辉煌,仿佛有种挑战性。

    新郎新娘立定,证婚人致词,新娘抛捧花,一般都指定好了。殷淇玉想着,万一这捧花扔到我这里,就得告诉全场人自己结婚没有,单身的要上台和新娘子发表演说,那我假装结婚的事情就穿了,幸而和齐瑧并不熟悉,而且因为韩枫的缘故,她扔给我没准自己都觉得晦气。她又看了看台上的韩枫,发现自己完全忘记他长什么样了。当年灵魂因为他的那些话,差点破碎了一些,自己早已补上了。补上的涂料质感是白色冷酸灵牙膏敷在肿痛牙龈上一样的,冷香透骨,无情无义,起初疼痛难熬,后面也慢慢没啥感觉了。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看周之遥,熟料那人一直目光幽幽绕着她,未免又想起秦小雅的八字排盘。“她丈夫若真是另有所爱,难道是我么?”

    “多喝点,多吃点,你们随便吃,照顾不周,照顾不周。”韩枫和齐瑧拿着酒过来,韩枫看到殷淇玉:“真是好久没见,这是我们高中当年的年级第一,女状元,现在是大律师了,你们要打官司,都找她啊,没问题的。”他大声向周围人宣扬。

    “别别别,当年的女学霸,当然是今天的新娘子,就是在座各位,哪个不是学霸,就别给我……戴高帽子了。”她试图模仿父亲殷燕南在同学聚会上的措辞,差点把“我这个老同学”说出来,话到嘴边觉得托大装熟,咽回去了。

    一桌子的人总在笑,她觉得大家都笑得心神不定。

    到了周六,她果然接到周之遥电话,让她去家里谈。秦小雅家的房子造得十分规规矩矩,方方正正,不用问,也知道一定是专门有人设计的。小院落里种了两棵枇杷树,还有几株芭蕉,许多月季。另外就是几棵石榴和鸡冠花。沿着四边的走廊还有一排整齐的桂花树。可惜是深秋,全都凋零了。做官的人少不了桂花,蟾宫折桂,她想着。

    “你不先把茶喝了?这茶叶是我们自己种的,没有晒过,喝喝看喜欢吗?”周之遥端起茶杯递给她,她摇摇头,“你知道我不喝中国茶。”

    “我知道,但你当律师了,还不喝茶吗?和别人应酬时怎么办?”

    杯子里水澄清透彻,飘浮着几片翠绿的茶叶,像夏天的荷叶碧澄澄浮在水面。喝完了这夏天的茶,人在深秋不由精神一振。

    她放下茶笑道:“周前辈,我虽然不像你们科班出身,至少也过了司法考试,也有律师证的。”

    “你要说什么,请直说吧。”周之遥做了个请的手势。

    “每一个新律师,都会被律所前辈劝过,不要接遗嘱业务。”她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你应该听说了,我这个新人律师的风格,就是太过认真。”她继续说道:“经过本人检索,律师见证遗嘱发生争议的案例,我找到了13例,其中遗嘱被认定为有效的有6篇,被认定无效的有7篇。而且被认定为无效的理由,各种各样。这些未被认定的遗嘱,都有可能引发对律师的索赔和投诉,都是比较明显的风险点。”

    “你这样细心,应该也能找到避免风险的方式。”周之遥笑着斜靠在桌子上。他家客厅相当大,也是四四方方的。墙粉白得硬冷,红木地板十分干净光可鉴人,一个脚板印都没有。窗户明亮,房里光线十足,窗上深红色天鹅绒窗帘拉开到一边。靠窗书桌便是周之遥现在靠着的位置,桌上有个与整间屋子不匹配的六角灯,手工制品,做得并不细致,罩着个宣纸灯罩。灯罩上是一男一女的简笔画,还有带着翅膀的小天使,花花草草,那出自秦小雅之手。殷淇玉正襟危坐,在桌前的椅子里,迎面是无声无色光线,窗玻璃透进来,细尘在面前飞舞。

    “你说得没错。我认为,规避风险的方式是。我必须跟你妈本人,也就是遗嘱人签订委托合同,委托费用也得遗嘱人本人支付,不能由与遗嘱有利害关系的人支付。而且,还得有医院出具的关于意识清楚的诊断证明,或者一到两个无利害关系的朋友邻居作为遗嘱见证人。每次见证得有两名律师参与,还要有录音录像,每一页遗嘱都要遗嘱人签字……”

    “其实你不愿意的话可以拒绝的,何必一定上门来说呢?”

    “我只是好奇,你妈会把遗产给谁,给你,还是给魏阿姨?”她把文件收好,看着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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