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车昔日游(二)
殷淇玉望着秦小雅,秦小雅移开了自己之前在椅背上乱堆着的大衣,坐在身边,身子前倾,一手托腮。秦小雅生得瘦小,偏偏有个圆鼓鼓的腮帮子,眼睛也圆溜溜的,鼻子不高,整张脸一做表情就光滑坦荡,像是一张床单,人坐上去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她这时的神情,在殷淇玉看着,便是一种竭力高兴的神情。
“你是有什么喜事么?看你高兴的。”殷淇玉不紧不慢道。
“我当然高兴,这事啊,我先告诉你,你别说给之遥听。”殷淇玉心里想着,说这个做什么,联系方式都没有。
“我这不是一直怀不上孩子嘛,你说这可咋办啊,我不能让之遥家绝后,我责任重大啊。所以,我家亲戚,刚在唐山找了个老中医,说是一定能治好。我本来不信的,中医能治好,总觉得骗人的。可巧的不是,你说这就是天意吧,刚我亲戚跟我说,这个中医才治好一个,情况和我一模一样的……”
殷淇玉听着觉得有些好笑,“怀不上也不一定是你的问题,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说的这都是旧一辈的观点,其实可能是男人的问题,就算真的怀不上,那不还是要生活……”
秦小雅好像没听到一样:“我已经病急乱投医了,淇玉,我还找了算命的,那个算命的看了之遥的八字,说他命中有子,所以,一定是我的问题……”
殷淇玉听到这里,心突突地跳。命中有子,那没说错,她就怀过一个,流掉了,从没告诉过他。
“淇玉,你也会看八字吧,姑奶奶说过,你大学时候老爱研究这些个了,她和姑爷爷私下里笑你呢,说你要是生在民国,也可以去摆摊算命……”说着她把手机屏幕横到殷淇玉眼前,“这是我的八字,你瞧瞧,我什么时候能怀上啊……”
她其实迷信得很,不愿意多帮人看这些,她考古系的学长,把她引进命理学门槛的商景晖说过,学妹,这些东西其实少帮人看比较好,看了也一定要收钱,只要说出口,都对自己有伤害。盛情难却,接过来一看,财汇入夫妻宫,又是一个被丈夫吸运气的,盘内子女星被克,再看大运,也难怀上。她在这方面早已能专业措辞:“有心,自然是能怀上的,回去家里养点金鱼,多补点水……”再一看秦小雅的盘,分明夫星坐比劫,另一半别有所爱,再看大运流年,夫星被合走。她不止心跳加速,眼皮也开始跳个不停。
她缓了缓眼皮,眼前是讲究的柚木家具,几把柚木椅子,长方形桌台上有雅致盆景,靛蓝色瓷盆,盆里有些绿植,虬龙般枝丫磐卧着,这植物的枝干上,还有成串水红色的小花,像蛇吐着红信子。桌上铺着块桌布,上面是朴素的可爱手工,白布四角绣着粉红玫瑰花苞,花枝蔓延,缠绕在一片片的云型波浪蕾丝花边之中,越看越亲切可爱。墙上,三面雪白,有一面没刷颜色,呼之欲出的毛坯料子,悬着一幅巨幅的当代国画,画面是一个青衫磊落的书生月下读书,手里拿书似乎在吟哦着,背后拿一只鞭子,一片矮墙,墙边长满了红色的花,墙外是一个美人隔墙折花,手里执花嗅着,背后一把剑。全是墨笔,唯有的花尖端,却带着抹轻红。这画有种莫名的能量,她看得发呆。
“淇玉,你和卫思荀什么时候结的婚?都不通知我们?是不是比我和之遥还早?”秦小雅收回手机,依旧对殷淇玉过去这几年十分好奇。
“还不就是大学毕业后结婚呗,你们什么时候结的?”殷淇玉意兴阑珊。
“我们晚一些,之遥一直说工作忙,不能成家,最后还不是我……”秦小雅低头笑着。
“你怎么了?”
“我为了给他上庭送材料,骑着自行车,太心急了,也不看路,出了车祸。之遥愧疚得不得了,等我出院,我们便领证了,但我从此身体便不太好……若是不能生孩子,可怎么办啊?”
和秦小雅一顿饭下来,殷淇玉心里想着,幸好自己没结婚,结了婚的,一顿饭都是老公孩子老公孩子,吃着嘴里都不是饭,全是她的老公孩子。
周之遥回家后心神不定,而秦小雅晚上九点才到家,“怎么这么晚,我记得你以前和她也没什么话聊的。”
秦小雅忙着换衣服,放水洗澡,把买回来的东西检点一过:“我和她以前是没话聊,她啊,从大一开始,就是一个整天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她那个高中同学,齐瑧,我室友,你还记得吧,就跟我说过,这人高中时就是独来独往,也没啥朋友,天生适合一辈子对着文物和旧纸堆。没想到居然当律师去了,律师得多会交际啊,不然哪来的案源?你当检察官倒好,只用每年文艺汇演时出下丑,比她可轻松太多啦……”
周之遥心里藏着事,翻了翻手里的《求是》杂志,紧皱着眉毛,总觉得殷淇玉今日的话不对,她怎么会跟卫思荀说,你还在做实验,卫思荀不可能在实验室里接她电话。卫思荀是搞实验物理学的,隔壁那个学校的风云人物,他当年记得清清楚楚。
卫思荀是殷淇玉父母在大学里的同事的孩子,和她从小就住在一个教工宿舍楼,年长几岁,正眼也没瞧过她。殷淇玉有一次和周之遥提过一嘴,说自己小学六年级时,殷燕南和姜白华让卫思荀带她去卫思荀父母的实验室开开眼界,卫思荀初三,沉默寡言白衣飘飘,像个王子。“我呀,我的青春只有两个男人,王后雄和薛金星,如果再加一个,那就是这种邻家大哥哥留在心里的惊鸿一瞥了。”他听着也就当笑话,直到真的在校园里遇见卫思荀和殷淇玉走在一起。
那天,其实是殷燕南和姜白华回京大和老同学老同事吃饭。他那时已快工作快一年了,检察官助理。殷淇玉从来没把他介绍给父母认识过。他想着不急,等再工作个几年,有些成绩,才可以正式谈婚论嫁。殷淇玉说晚上自己和父母在京大吃饭,他正好也回来和学弟们聚餐,想着等大家都吃完,好久没和她在校园里散步了。送完学弟回宿舍,拐了几拐,看见殷淇玉和副校长走在一起,旁边是她父母,还有一个,便是卫思荀。副校长和她爸爸是本科室友,他是知道的,但亲眼看到他们那样走在一起,又是另一种冲击了。
他耳朵里飘来几句声音:“你女儿眼光真是好哦,你两个也是朗才女貌,卫思荀是吧,小伙子怎么去隔壁读书了,赶紧来我们这里,我们最缺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这就叫,弃暗投明哈哈哈哈!”他看到殷燕南在旁边一阵大笑,姜白华搀扶着他:“您别见怪,我们老殷,就是酒量不行,一点也喝不了。”“哈哈哈哈,高兴,都是高兴。”
他听到这几句话,等到重新发现自己时,已经站在蔡元培雕像后面,站立许久。从那以后他开始避着和殷淇玉的嫌疑,“郎才女貌”,他打心眼里认为殷燕南姜白华这样的人,只想要女儿和卫思荀这种门当户对知根知底的结合,仿佛之前的自己都是黄粱一梦的荒唐笑话。秦小雅来加他□□,他也没拒绝。殷淇玉从来不玩□□空间,她说父母不允许,怕她跟着同学学得庸俗了。秦小雅却把自己的□□空间打理得像一座宫殿,天天邀请他进去。他在里面其实也无聊,但总有点安慰,殷淇玉忙着毕业论文,也很少主动联系他。他怅惘着,在秦小雅的□□空间里,虚飘飘空捞捞。
后来又接到殷淇玉一个电话,那时她刚刚论文答辩完。电话里语气紧张奇怪,欲言又止:“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他想着,骑驴找马这么专业,总算要坦白了。
“很重要的事,你能不能听我说,我很害怕——”电话那头竟然有些哭腔。
“我现在正忙着呢,你要不跟你那个卫思荀去说?”他不知道为啥,这句话直接到了嘴边。然后同事喊他,他便和同事讲话去了,电话也不记得挂,再发现时,对方早已挂机。拨回电话,自己已经被拉黑了。再要打听她任何消息,和她关系好的,全部守口如瓶。他认识一些隔壁学校的,假装无意打听,听说卫思荀早就拿着奖学金出国深造了。那么想必是一起走了。
他想到这里便恨。手里的《求是》杂志揉烂了一个角,耳边听到秦小雅在浴室传来哗哗的水声,他站起来点根烟,室内的沉默,一直延长下去。
“下个礼拜我同学结婚,一起去啊。”秦小雅包着浴巾出来了。
“谁啊?”
“我大学舍友啊,齐瑧。她和她男朋友,叫韩枫好像,是这个名。从高中就开始谈朋友哦,爱情长跑了。韩枫为了她,研究生考到北京来,两个广东人,在北京也好些年了。他俩啊,就是我们大学同学里公认的,模范情侣。”
“是吗,模范情侣?”他突然觉得自己当年漏掉了一个关键点,殷淇玉当时早就考研考上了法大,为什么没想过去找法大的人打听打听。他知道殷燕南姜白华都不希望她转行,希望她出国深造古文字学,国外有许多流落的甲骨,殷淇玉提起来也不是不心动的。但她如果没有和卫思荀出国,真要去法大读研,殷燕南和姜白华这种知识分子也不会多拦着她。
“对了,我今天问了殷淇玉,我说我俩会去,她说韩枫也邀请她去,本来不想去的,我说你必须去,你现在当律师了,参加婚礼,就是拓展案源的好机会。她一听也觉得有道理,只是说她老公那个时间出差,只能一个人去了。”
周之遥听着,再次点了根烟,也不抽,等妻子回到卧室,满室安静,他再静静看着那根烟燃完了,像一只黑色的竹节虫,啪地一声掉在了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