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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草空自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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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什么时候过的法考?”周之遥假装没听到殷淇玉调侃他的母亲,自顾自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给殷淇玉的杯子满上。

    “今天是周六,你不是应该陪同太太,去唐山看中医吗?”殷淇玉反问他。

    “还不是为了见你,她已经和她妈妈一起去了。”周之遥再次把茶杯递给殷淇玉,面带微笑。

    “那她知道吗?她知道我今天来吗?”

    他继续看着她笑,身体凑过来,低低道:“这个很重要吗?你很介意?”,她刹那间感觉自己身上穿着的乳白色真丝西服套装,都黏在了身上,闷得透不过气。周之遥看着她嘴上抹着鲜红色,油汪汪,再看下去,怕是那红色都要染到身上一片白色,两个人都自动坐开了一些。

    “你是怎么到那个律所的?这几年越发不好进的。”

    “在你跟前,我就不瞒你了,律所合伙人是我爸的本科同学。”

    “你爸不是学历史的吗?”

    “那个叔叔和我一样,研究生就转学法了。”她轻飘飘说着,脸上尽是满不在乎的神情,“你升职速度也是坐火箭啊,中国人,不靠关系靠什么。”

    “你这是无视法律啊。”

    一时寂寞无声。

    她仰起头,闭着眼睛慢慢说,声音缓慢,好像睡熟了说梦话一般:“在李庄时候,那个警察告诉我……”

    “他说什么了?”周之遥又喝完一杯茶。

    “他说,你家里条件肯定很好,如果父母认识一些人,打个招呼,事情就好办得多。”

    “乡下警察,不懂法的。”周之遥又抿一口茶。

    “那专业律师总懂法吧。”

    “你说什么?”

    “我在重庆遇到你的前一天晚上,韩枫说,他一个亲戚是著名律师,也干过挺多争议的事,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他非要打电话给那个亲戚,请他帮忙,然后你猜他亲戚怎么说?”

    “那自然是说你的不是。他不想浪费时间在亲戚身上,对于知名律师来说,咨询费很贵的,直接把这个小后辈的希望和信心给说死了,对他来讲,才不用再继续被白嫖。”

    “是的,和你说的一模一样。他那位当律师的亲戚一直说我有很大问题,这绝对不是□□,至少不是简单的□□。”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从窗隙里射入的金色的阳光。周之遥坐在她的对面,双手紧握,一股心事重重的样子,两眼忧伤的注视着她,带着完全欣赏什么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似的神情。她张大眼睛,愣愣的瞪着他,有好一会儿,吃惊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到她吃惊的样子,他似乎更难过了,那抹愁绪在他眼睛里加深,嘴唇抿成了一道线。

    “这件事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殷淇玉,我一直觉得,你有很多事都没告诉过我。你是不是,有很多事瞒着我?”他抓着她手臂不放。

    “你都想哪里去了。”她甩开他,揉了揉胳膊。“你上次不是说,你妈和魏阿姨回大陆还要打官司吗?你不会连这种大事都敢找我吧?”

    “魏令仪这次来大陆,主要是想要回她父亲在大陆的祖屋。”

    “啊?她不是陪你妈看病吗?”

    “天方夜谭,异想天开。我这么说,我妈就不干了,说我再多说一句,她就两条腿都立不住,马上要见我外婆去。那我还能说什么,只能说,你们先回来看病,魏阿姨的事,我会想办法。”周之遥细细叹了口气。

    “你这个魏阿姨,我真想见一面,能让你妈这么死心塌地的人,到底有什么魔力?”殷淇玉笑道。

    “行了别开玩笑了,一想到她就头大。前两天,我在微信上的群聊里说,下个月几月几号,我妈要去重庆,就这么一句话,我妈又闹起来了。”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直呼了她家乡的名字,然后质问我:‘如果你有了孩子,你孩子要把你要回家说成去某个地方,你怎么想?""’’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妈上次在我回家时,把家都砸了。”殷淇玉告诉周之遥。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我不结婚也不找对象。”差点脱口而出。殷淇玉定了定神,突然想到些什么,笑了起来,“不过魏阿姨这种事,你还真不能找你老丈人帮忙。”

    “那还用说。”周之遥霎一霎眼,摘下金边眼镜,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眼镜布来不住擦拭,镜片和镜腿都擦了起码两遍。

    “下个礼拜我要去广州出差,刑事自诉案件,告男朋友的,给当事人投毒,还有扇耳光。”殷淇玉道,“刚结束一个家暴的,又来一个虐待罪的。”

    “你还别说,你上次准备得真充分,我要是法官,我都不想追究被告人刑事责任了。”

    “别无视法律,哪怕是为了我。”殷淇玉把自己的茶杯递给他,泠然一笑,茶杯内的水一阵颤抖。

    “你上次接那个案子,替被告人辩护,是法律援助,这次又跑广州去接法援案子吗?”

    “不是,这次的当事人是我朋友。我必须去。”殷淇玉定定望向他,眼神难以形容,让周之遥想起自己本科时的一个法律教授的眼神。那个教授在外也兼职律师,极有道德感,大概是他生平见过最正直的律师,挑选客户都到了要进行道德审判的地步。凡是他认为客户不占理的案子,坚决不接,末了还要教育客户一番。毕业后某次有机会和他一起谈案子,法条信手拈来。虽然学法的都知道,并不是会背法条就是专业性强,但这么多年,只有这位教授,在请教问题时能直接毫不犹豫告诉自己,去看那部法的第几条。

    “你的朋友是当事人?我认识她吗?”他脑海里过了一遍,好像不记得她有在广州的朋友,一个发小虞湛露,常年在s城足不出户,一个是郑徽瑜,家里企业生意多,香港上海北京到处飞。

    “你还记得吗,我和你说过的,我初中唯一的好朋友,那个大美人,班花。后来因为我没有□□,那时候也没手机号,毕业了慢慢就失联了。”周之遥看着殷淇玉,她的样子又是难受又是欢喜。

    “你们能重新联系上,说明上天注定你们会一直是好朋友,别太难过。你一定能帮到她。”他下意识想握住她的手,被她避开了。

    “我上次回去,看小学老师,她说之前招聘会认识了一个和我同初中的应届生,问我认识吗,我说我们班没这个人,她说这个应届生改了名字,原本叫陈姝,现在叫陈展如,我一听到陈姝这两个字,整个人只差没跳起来。”她回想起当时的心情,那就是姜白华炒辣椒时,油锅拍辣辣爆炸,心里揣着一只鸟,扑来扑去。

    “你老师当时是为了给你介绍个案源,却没想到,为你寻回了一个故人。”

    “是的。她只是想我多点案源,但我为陈姝,现在是陈展如,我为她心痛极了。”

    她想起陈展如的母亲唐采苓在她面前一个劲抹眼泪,说陈展如不得不洗胃住院,对于这个美丽的女儿,他们做父母的是从小捧在手心里,报警却没有用。

    “被告人主观上不具备侵害被害人健康或者剥夺被害人生命的故意,而是出于追求被害人□□和精神上的痛苦,造成被害人身体损害,很难被认定为故意伤害罪,只能算虐待罪,报警是没用的,除非被害人被虐待重伤、死亡或者没有能力告诉、被恐吓威胁强制,公安机关才会立案侦查。你也知道,虐待和故意伤害两个罪,边界比较模糊,刑期却相差很多。那个男的又十分鸡贼,动手的都是轻伤,没有第一时间去医院就诊验伤的话,也很难取证。我很想往故意伤害罪上辩,但最后肯定还是按虐待罪处理的。”殷淇玉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慢慢过去一辆紫色的面包车,车很脏,紫中杂着灰白色,像个深秋打霜的茄子,马达声逐渐轻微。

    “你朋友找妇联了吗?这种事,找男方单位是没用的,他们只会批评一下就结束了。让妇联对男方出具一份训诫书,这样在法庭上,可以提交作为男方暴力行为的证据。”周之遥走到殷淇玉身后。

    “他们不知道这些,就跟我当年在李庄一样,一无所知。所以我前几天就找当地所属的妇联,搜遍全网都找不到联系方式,后来好不容易打12345问到了,我要求提供资料,希望妇联帮忙。妇联回复,我找他们是没用的,让我去报警,找警方。我争论了半天,才给了我一个邮箱,让我把资料投递过去,到底也没答应帮忙。”殷淇玉摇头轻笑了起来。

    “定纷止争,利益衡平,适当帮助。我认为做到这几点就问心无愧了,毕竟……”周之遥安慰她道。

    “毕竟法律本来就是权衡跟妥协的产物,有时候还有滞后性。”殷淇玉在窗边一转头,对上周之遥的眼睛,“我太了解你要说什么了。”

    “作为刑诉律师的对手,其实我们相当多的人理解辩护律师的苦心的。只要不是上级特别关心那种案件,我们对律师打擦边球的行为睁眼闭眼。毕竟,并非每条法律或司法文件都是良法。常以批判的角度审视一切,透过各种辩证方式,避免迷信,并看穿伪善。这才是法律的意义 ”

    “就如同世界上大部分的信仰者,其实她烧香,她拜佛,但同时对信仰有疑惑,也有取舍。我不认为自己对任何东西能保持虔诚,只是很受这个世界上的某些观点吸引。来到这个世界已然是一种报应,但这报应的确能增长见识。我承认我不属于任何意识形态,也不属于任何政治正确。 ”

    殷淇玉说完,又看向周之遥,“话说回来,难道你还想下一次在法庭上遇到我吗?”

    “如果我只能在法庭上遇到你,我希望这种法庭,天天都有。”

    “那倒也不一定,我过两天去看守所见完当事人,就要去检察院侦监科申请取保候审,没准以后,我们冤家路窄,见面机会很多。”殷淇玉径自走向沙发,拿起自己的包和大衣,粲然一笑,“我得走了,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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