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有落花(一)
2010年7月17日,宜宾李庄。夏季多雨,山城潮热。
大早上的又下雨,没想到还有客人来。售货员放下指甲刀,还未开口,只见一个女子径自走向垃圾桶,把伞往里一扔。女子转过身走来,头发湿漉漉全是水,贴在脸上,脸庞略浮肿,两只眼睛也肿着。
“你好,想问一下,可以买伞吗?”年轻女子身上一件短袖圆领的黑白花连衣裙,身材高挑,长手长脚,衣服料子像不怎么浸水的。
“有的有的,等我拿给你。”店员热情说道。“外面雨大了,你要不等会再走。”
“不用了谢谢。还有,”女子接过新伞,看也不看一眼,非常平常说道:“有避孕药吗?要急性避孕药。”
“有,我拿给你。”
再加上一瓶冰可乐,一起结账。殷淇玉打开新伞,喝着一口汽水吃了药,再将汽水和剩余药片扔进垃圾桶,出门扬长而去。伞是那人碰过的,必须扔。
殷淇玉小时候回过一两次湖南西北部的外婆家。山村夜如死谷,沉寂不似人境,就像晚上的李庄。殷淇玉在洗手间里对着镜子安静卸妆。窗外,一场风雨平息,黄月半轮,将明未明,带巨星两三点,沉沉西坠。
九一八事变爆发后,史语所于1940年迁往四川南溪李庄,落脚于板栗坳栗峰山庄,后梁思成林徽因及营造学社亦来李庄安家。八年抗战,江村小镇,群贤聚于此,牵茅建舍围炉煮茶。李庄也因此举国闻名。这些历史,想必她都不知道。殷淇玉站在史语所旧址附近,推门进入一家药店,看着柜台前无所事事修指甲的售货员,就这样暗自忖度。
山城有水,水自碧山来,经庄脚流淌而过。殷淇玉在雨丝风片里吃着雪白浓稠的白粥,雨点落在鲜黄脆薄萝卜片上,也不理会。吃完就去林徽因故居,她想着,吃完差不多就开门了,她清早直接过去时,扑了个空,只扑到一把锁。
有时候她会想,会不会这都是个梦。醒来自己是另一个人,没准是民国时期在李庄给林徽因送鸡蛋的一个小乡民。小乡民,她想到那□□犯也是乡下人。
床上辗转有声,息息之声如故。床上和衣熟睡的男子兀自香甜,突觉劈头盖脸一顿乱打,伴随着尖叫:“滚!你给我滚!”
他睁开看见披头散发的殷淇玉形如疯癫站在床前,“给我滚!操你妈!你他妈逼的给我滚!”
男人很是有耐心地操着一口浓浓四川口音的普通话,“你不困吗丫头?你让我睡一晚撒,我明天早上就走啊。”眼前的疯女人停了一会,“睡一晚?我让你在这睡一晚?哈哈哈哈哈……”发出一阵尖利笑声。笑声在寂寂黑夜里力透墙壁,若不是男人事先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这场面宛如一场经典鬼片现场。
“你这丫头怎么说不听啊,我都说了,天一亮,马上就走。”他掀被子坐了起来,想拉住对面人的手臂。
“说不听?说不听?我说不听?哈哈哈哈,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都他妈是我自己的问题!”男人看着殷淇玉满脸泪水,一扬手,啪的一声,清脆耳光打在她自己脸上。他呆了一下,“丫头你这是做什么哟?”再听到好几声清脆声响,她拼命扇自己的脸,嘴里呵呵出声,一双眼睛鲜红如血。他觉得此景可怖之处难以描绘,“好好好,你怎么是这么个人哟,我走,我走!”
微风轻拂,商贩舍船登岸,拾级而上。长长的扁担空荡荡两个竹篮,是商贩经过一个打盹老农。人力车夫汗如雨下,躬似虾米,拉着一长衫男子经过,是营造学社的人准备离开李庄去重庆的中央大学任职。与此同时一身材不高的广东男人在商贩那为妻子买鸡蛋,那便是40年代的梁思成了。殷淇玉在林徽因故居里转了两圈,广播声一直在复述林徽因在李庄的故事,那声音殷淇玉很不喜欢,不阴不阳毫无情感。
林徽因睡过的床,用过的留声机还摆在原处。佳人几张照片在墙上。当年重庆轰炸得厉害,也不知道炮弹会不会落到李庄。照片是1942年的,当时林徽因生病不久,容色依旧清丽,殷淇玉凑过身子细细看,她是京华师大的考古系学生,本来便是为了史语所和林徽因来李庄。
“我想请问一下,去宜宾汽车站可以吗?”出租车司机看着眼前单身女子拖着行李箱,摇下车窗。
“你一个人?”
“是的是的。”
司机来不及说可以,直接开门下车。“我来,你一个人不方便。”说着便把箱子搬起来。
“谢谢,谢谢……”女子一个劲的道谢。“客气啥?”
车上聊起,年轻女子似乎很是健谈。“我是第一次来李庄,您是本地人吗?
“我是宜宾人,天天来李庄呢。”
“李庄有什么好吃的吗?”
“白肉,你这次尝过没有?”
“没有,我是广东长大的,我怕腻。”
“那你就亏大咯!来了李庄怎么可以不吃白肉呢!”
“师傅,可以先去一下螺旋殿吗?我看顺路的吧。”
“可以可以,你是老板嘛,听你的。”
“谢谢啊,有时候一个人玩久了,效率就高。如果我旁边多一个人,他可能就不感兴趣什么螺旋殿,只能直接去车站了。”
“我们这里人都很好的,你下次再来玩啊。”
“是啊,是很好的。不过也不是都很好。”
“对的,这里也有不好的人。”
殷淇玉声音突然高了一些,“是的,真的会有不好的人,真的会遇到很不好,他们……”
她站在那壮大的明代建筑前,才知道原来自己记错了,不是螺旋殿,分明写着旋螺殿。旋螺殿又叫文昌宫,三重檐八角攒尖顶,内部斗拱藻井更是蔚为壮观。殷淇玉仰头呆看,心跳难耐。殿外雨声不断,一个人独自在这乡间野僻处和不会说话的古建筑相对而立。在一刹那间她的感觉能持续很多年。
后来殷淇玉见到中国的古建筑,往里一望,时空迥然。如果能永远不出去便好,她想。像雨天坐在乡下外婆家老房子里,屋内昏黑如海,门洞大开,中庭望过去又是一片茫茫白,水天一色,都从檐角上细细落尽沟槽。细密如针脚,再听雨打芭蕉,人如红尾鱼住在玻璃瓶子里,世界如此模糊而简单。
如果能永远不出去便好,她想,那便不会遇到周之遥了。
还是2010年7月17日,韩枫在去重庆的路上,掏出身份证验票,一摸,在包里摸出一把刀。殷淇玉给他的一把瑞士军刀已经变得很旧了。椭圆形的刀身是瑞士国旗红白相间,红的部分已褪色成雪花点点,刀子拔出来也发黑,锈斑明显但本质锋利。他舍不得扔,美人赠珠似的珍藏着,这还不是她送给他的,只能算强行抢来。锈痕是时间标志,他摸着更欣喜。
现在他摸着,颇想杀人。不知道该杀谁,脑子里全是刀的前主人。
韩枫在高一入学前就认识殷淇玉了。初三暑假,他百无聊赖,去一家武术班学打拳,一日下课后中二病发作,在走廊上拳打脚踢以为郭靖萧峰转世,和刚上完舞蹈课出来的殷淇玉撞了个满怀,差点一腿把她扫到楼下去。后来殷淇玉总笑他至多不过沙通天侯通海。他看过金庸电视剧,从没读过小说,听不懂她这些瞒人的话,想嘲笑两句又怕失礼,心里恼恨。
对于韩枫来说,殷淇玉的辨别力实在敏锐了得。假如他是死记硬背的笨学生,殷淇玉是感觉派,有时候下了课,他从理科班的楼层出来,在走廊上等着上课,看见殷淇玉总在一条固定的走廊上来回踱步,念念有词。便慢慢靠过去,和她随意聊聊。那时殷淇玉经常头发不扎,也不穿规矩校服,一件自己的条纹上衣底下蓝色短款校裤,戴着厚厚眼镜,聊到兴头上,一拍栏杆大声兴叹。殷淇玉听见上课铃响,转身走回自己教室,教室趁着老师还没来,群魔乱舞,男生们手指大屏幕齐声唱粤语歌,李克勤的《红日》最多,“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要么就是陈奕迅的《苦瓜》,还是《浮夸》,殷淇玉记不清了,她觉得烦。细高个子跨过几个地上凌乱的几个书箱,走回自己座位,她的书最多,书箱全班最大,一男生曾绊倒在地,大骂庞然大物应用来洗澡。
现在在电话里大骂她的是韩枫:“我已经报警了。你是个骗子,原来没有跟我说一句实话!”
“你说什么?你报警了?我不是告诉你不要报警吗?”
电话里那头声音异常羞愤,“你跟我说的没有一句是实话!你们根本不是你说的关系,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你在说什么?我哪句不是实话?”
电话里又是几声尖酸冷笑,她从小不懂吃鱼,小刺纤细柔软,深入喉肉,大口咽饭大口喝醋,再咽一下依旧作痛。殷淇玉浑身冰凉,这似乎是一个更加不小的打击,直接挂断电话。
就不该跟任何人说,像今早自己在李庄,直接去林徽因故居时那种心态,当此事完全没发生。她呆坐在宜宾去重庆的汽车上,身子越来越凉,心跳奇快。开窗透气,窗外山水重重刹眼而过,天际涌来一大片乌云,涌得甚快,不知不觉天色已全黑了。
电话不断响起,她再接听。“你知道警察怎么跟我说的吗?”略有些嘶哑的男性喉咙。此时车厢内昏黑一片,司机开灯,大风吹起蓝色窗帘,打在她脸上睁不开,充满雨天的腥臭味。
她此时脑子里全是父母身影,殷燕南西装革履走上大学讲台,姜白华优雅试戴珍珠项链,两个人都身披一层金光 。她已和父母说自己在新加坡考完雅思回国了,想在香港同学家住几天。姜白华好像并未窥探出任何漏洞,只说香港去的次数已经跟吃坏了跑厕所一样多,早点回家更好。香港离s城不过一衣带水,什么时候去都一样,姜白华自己在香港的朋友也多,她从不爱去香港。
“警察听我报警,问你和我什么关系,我说是我女朋友,一个人在李庄玩,被人□□了。他们问我你叫什么名字,立刻叫了监控出来。你们根本就是一起去李庄玩的,他帮你拿行李,你在前面走,你们一起进的酒店。哈哈哈哈……”天雷炸响,拉开一个口子,溺尿全数倾倒下来。
她的耳机里传来每个字,字字清楚,手里拿着昨天在酒店门口领的广告传单,对折再撕,在盘山公路咣当咣当的摇晃里撕得极其小心,光滑平整。撕出一张完美正方形。
等韩枫在电话里发泄完,她已经折出千纸鹤。一拉尾巴,翅膀一张一张,让殷淇玉想起,《庄子》里曾说,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后面还有一句,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这一张一张的翅膀像庄子的两条互相吐吐沫的死鱼煽动鱼唇。窗外风势愈大,狂风暴雨,前排的乘客不耐烦回头,“哎,哎,你能不能关窗?"
"我是被强迫的,不是自愿的,以后不要联系了。”电话里犹自叫骂不迭,“你知道警察跟我说什么吗?哈哈哈哈,他说,哥们,你别再搞笑了,你是不是搞错什么了……”
汽车在雷雨中摇耸不断,如帆船在水中前行,电闪雷鸣,殷淇玉已累极,闭眼在帆船上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