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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前有落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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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枫蹲守在重庆客运站门口,紧盯着每一个出来的年轻女人。

    他在湖北读大学,去重庆的火车班次多,比殷淇玉还要快。

    高中男生宿舍夜聊,对年级上一些女生品头论足,殷淇玉因为常年考第一上台领奖,多多少少提起来都知道。他提着耳朵听室友怎么讲,下铺的说,这种女生,就是成绩好的里面能看的。又有一个说,我觉得她很有几分知性美。知性美,洁无纤尘,不可攀折。他想到这里就一直发愣,雨刚停,两片树叶在他头顶摇摇欲坠,终于慢慢飘落脚边,又被风吹起,马路上零落成泥。

    “好,我已经相信你了。但我觉得还是要报警。”

    “不要!”殷淇玉果断拒绝。她沉着一张脸,脂粉未施,脸色发黄,眼睛底下重重的黑眼圈。她拖着行李往外走,小道开始坡斜,通往下面的环山马路,两边刷着黄色条纹的灰栏杆,太阳出来,云层金光闪现,乌云还在,阴晴二分。殷淇玉在栏杆上略靠了一靠,韩枫看到前方一个警卫样子的人,突然拽着殷淇玉的手腕狠狠几大步走过去,不容她有任何挣脱余地。

    “你干什么?”

    “报警!我要报警!”

    警卫听到不对劲的声音,一转头,见身后是一皮肤略黑的国字脸青年男子拉着一个女人的手腕,“你们是什么人,什么事,想干什么?”

    “我要报警,我的朋友—”韩枫略顿了顿,五官轻微一抖动,“我的朋友被人欺负了。”

    殷淇玉突然甩开他,平静看着那几个乡里乡气的警卫。“是我要报警,我被人□□了。不在这里,在宜宾李庄。”

    “这样啊,那这事我们也管不了的,要不你打宜宾那边的报警电话问问。”警卫看着他们离去,殷淇玉觉得警卫脸上似乎都轻松了一些。

    殷淇玉过三十岁生日时在笔记本上写道:"梦如猛兽,宁愿像袁绍在黎阳时梦见有神授宝刀,铭曰思召。也不要蚁穴南柯,东海蜃楼。”  夜里她躺在床上,周之遥刚悄悄回家,回他和他太太的家,那一半枕头上全剩下来,蓝幽幽的。殷淇玉觑过去,仿佛盛着魏晋时的月光,蓝色的光把她塑在周之遥的私有墙壁里,像大仲马的恐怖小说,她打了个寒战。

    她再一沉眼睡去。

    殷淇玉手拿遥控器,讲台上有个很精致的麦克风,树在桌面,她轻轻俯身,但是声音依旧不够响亮,底下嘈杂一片,阳光射进来,尘埃飞舞,呛得她一阵咳嗽。

    底下坐着一个女人,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听她讲话。

    “我是个特别实用主义的人,只有几点想法。”

    “女性是弱势群体,目前只有法制能保障女性权利。而且法律、警察、父母、微博都有滞后性。”她一边说,日光里一蓬一蓬的烟尘斜灌进她的鼻腔口腔,又一阵一阵大声咳嗽。底下不断有人嗤笑。

    “每个女生都应该意识到没有什么比第一时间保留证据更重要,最坏的事情发生了,我们要做的是保留证据、报警。你保留的证据越多,在用法律维护自己正义的时候受到的伤害越少,不然你要不断接受所有人的质疑,对自己都是新的伤害。”殷淇玉眼前情景突然变速,讲台波浪起伏成流水状,粉笔盒撒了一地,殷淇玉一只只捡粉笔,继续说道:

    “不要信父母、警察的责怪,必须诉诸法律,你被□□或者性骚扰了,该被法律审判该社会性死亡的是加害者,不会改变你的本质。很多女人被性骚扰、被分手后,会有深深抑郁症,没有必要。”

    “穷丑下流的男人,他只是仗着多了个器官,再加上几千年的男女不平等,天然对你有心理优势,其实没有任何高过你的地方,很多时候他的权力压迫80都是虚假的想象,这种集合穷丑下流三个特点的东西,没什么可怕的。如果被冒犯了,和他撕破脸的后果没有你以为的严重。”

    “很多人不会懂的,真正影响受害者自我价值认定的是法律,永远都不会是文学。文学和正义从来就没有任何关系,它的作用是理解人性的各种可能性,而不是只用道德观念去判断。 "

    “我们的教育、学校、家庭把我们教得很懦弱,其实很多人就是恶到没边,底线完全超出你的任何想象同时粉碎你的三观。我们被告知要尊老怜贫,却没有家长老师告诉我们这里面可能藏着大量想把你贩卖到永远逃离不了的地方去当□□的人贩子。我们被告知劳动人民最伟大、穷人最淳朴,是我们的兄弟姐妹,从小我们习惯给希望工程捐钱,出门看到有困难的人要互帮互助,好像我们真的是一家人,却没有被告知这些陌生人里藏着大量想□□你的人。我们的父母不给予我们任何信任,说实话,这样长大的人,是没有报警的勇气的。”

    底下的女人看着殷淇玉嘴巴一动一动,双目平视,一种特殊沉淀的声调。

    "于是当本行的善良遇到有备而来的邪恶,本身就不对等。唯一的反应和自我保护反而是对一件事情有“肌肉记忆”的下意识地逃避。于是懦弱成为了受害者被指责的理由,其实这种指责分明是对人伦的亵渎。每个女生都应该被反复地教育,反复观看□□犯伏法的纪录片,必须认识到第一时间保留证据立刻报警的重要性,越快越好。不要担心这件事被人知道自己抬不起头,现实就是你不说也没多少人知道,也不因为相关工作人员的冷言冷语或者不共情你而痛苦。把他们看作拿钱办事,不要以为全世界都是课本里那么高大上的人。"

    "有必要的话,独自出门的女生要有把所有陌生人当成人贩子或者□□犯的心理预设,虽然可能会得罪人,但面子重要还是命重要?"

    “不要去祈祷什么天诛报应,用法律自己为自己讨回公道。最烦老一辈人,说什么坏人自有天收,我宁愿我去收。自己动手,大仇可报。求神拜佛,不过了了。”

    底下女人脸色红红板板面带怒容,殷淇玉觉得她十分眼熟,继续说道:

    “真正受害者的懦弱和勇气永远是在一瞬间转化的。真正的受害者不会羞于承认自己曾经的短板,她都有勇气用法律为自己和□□犯死磕到底了,还没勇气面对真实的自己吗?以及很多时候,这种勇气就像被封印的超能力,需要一个契机去解封,解封之后的能量是□□犯无法估计的,那是一种赤手空拳也要同归于尽的态度。在古代,法制不健全,反而受害者这个态度的效率会更高,因为通常是杀人报仇。譬如唐传奇,这样的复仇故事非常之多,中国古代文化对这种复仇是非常欣赏的。”

    “受害者的软弱瞬间转化成可以将□□犯烧死的仇恨。这就是人性的真实之处,开时的软弱是正常的反应,之后的勇气是文明社会证明自己文明的机会。软弱绝不能被指责,任何对受害者软弱的指责都是对人伦的亵渎。对软弱的争议也绝对不能用来转移社会对不健全法制的注意力,也绝对不能削弱法制的角色,因为暂时还没有可以替代法制作用的东西。现代社会,受害者在软弱后爆发的勇气必须由健全的法制去配合才能发挥对受害者的最大保护。在错过最佳取证时机后,弱势的女性在法律维权过程中有多么艰难,这个法律武器该怎么使用和怎么看待,是比安慰受害者更重要的事情。”

    “即使只是讲故事自证,勇敢去法庭上讲,你尚有赢取正义的可能,法庭判的正义不可反驳,除此之外不管能否胜诉,永远不要直接越过法律把自己的公道交给大众,永远不要高估大众的智力和良心,他们也不会承认自己的愚蠢和墙头草本质。”

    “舆论的正义标准永远随着时间在不断改变,前几年流行性开放,于是说黄段子可以迎合网民情绪;过几年又流行女权,于是说黄段子的被彻底打倒,女性讲述故事有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度和支持。法律很难倒退除非社会出现大动荡,但平静社会里人的道德观念在随时变化,不要为了不可预测的舆论保护去放弃法律保护。”

    底下的女人咯咯一串笑,忽然人声鼎沸,女人揪着殷淇玉往讲台下走,她想逃,却被一股力量缚在讲台前,正对教室。有人扔粉笔头有人扔纸团,“呸!你活该被□□!谁叫你搭理他了!”“谁信你啊?你们约好的去开房吧!”“你个贱货,居然敢诬告别人□□!””没有任何证据,凭什么相信你?““你们是一起坐车去的李庄吧!还说不是朋友呢?“”你都和他吃饭喝酒了,你说他□□你,哈哈哈哈“"什么样的女孩会和陌生男人吃饭喝酒?被□□都是自找的。”

    殷淇玉看着眼前女人的脸,姜白华面目狰狞,就像三岁时她和表姐偷偷从家里跑出去玩,在小区池塘蹲着捞蝌蚪,突然被猛地推进水里,挣扎起来一看是自己母亲,宛如疯兽口中呵呵有声,“你玩是吧,不说一声出来玩是吧……”一边继续把她往水里推。

    只有她知道姜白华优雅的外表下那最不堪的控制欲。

    “你干了这种事,你去死,不不,应该我去死,我是你的亲娘诶……”

    一个直线从眼前飞过,忽听天崩地裂一声响,窗台铁栏杆断裂,像鬼裂开嘴笑,栏杆外雪青天空,几多流云,殷淇玉呆立窗前:“妈妈!”

    很多年后,殷淇玉依旧会从这个重复过无数次的梦中醒来。醒来只想起周之遥当年的那句话,“你要相信,只有法律能安慰你,不是我,也不是你的男朋友。”

    她大概便是为了那句话,从那之后,对他怎么都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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