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随人远(二)
当时殷淇玉听周之遥说宜宾地震,震级不大,便也等不及在成都多住几天,急着要去宜宾。地震人少,玩着才舒服。
她满不在乎地把这个观点告诉出租车司机时,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这个年轻的女人。镜中女人低着头,螓首蛾眉,穿着一件墨绿色旗袍,颈子上露着雪白的皮肤。汽车载着殷淇玉,对着一大片乌金色的云光,潮起潮涌中偶尔浮着一二黑色剪影,飞机飞得很低。路旁便是江水,暮色苍茫,烟波浩荡,红日远在天际。回光倒影,瑟瑟澄江。
等殷淇玉躺在蜀南竹海的民宿里,听见屋外深草中微虫独唱,其声丁丁,恍惚又以为明日要考高考语文。
考试的梦倒是常做,噩梦。两年前高考结束后开始,常常会有一个老妪在梦中带她翻阅无尽的试卷,那些平方那些函数和完形填空。在梦里,也无数次追问过对方的身份和目的,却总是恶狠狠地瞪着她,说你每次在梦里就那么点时间,甭跟我废话,赶紧读书。
听她的口音,她好像是北京人,殷淇玉每次看到她,总是一副焦灼忿怒相。
唯一不是梦境那次,一切毫无争议走向一种结束手势。老师进来考场,将白色卷子从黄褐色文件夹里拿出来,试卷分发伴随琐碎的窸窸窣窣,蝴蝶翅膀苍白扇动,油墨印刷味道来自遥远工厂和大型机器,比烘焙店面包麦香令人更为心折和精神亢奋。这一切日复一日流程都将结束,好似中指与食指关节处的红色印痕将慢慢褪色,三菱笔芯里用完的深色墨水慢慢爬回底端,伴随钟声敲响,墨水会彻底爬回底端。
这样的梦只想做最后一次。她睡觉前想着。
2010年7月16日。宜宾,蜀南竹海,天气晴,空气质量良好。
一个男子站在米粉店门口,风吹日晒,皮肤都成了紫黑色,头上汗珠似雨点般往地上乱滴。
他身旁还有几个同事,正在操着四川话跟老板点菜。男人只盯着不远处独自坐着的穿旗袍的年轻女人。同事问他吃什么,毫无表情。
穿旗袍的年轻女人独自吃着一碗肉丝粉。一张俏脸浴在水蒸气里,若隐若现。
男子低头看着自己的肉丝粉,盛在一只椭圆大海碗里,碧蓝雕花,粉是白色肉是粉色,再有一些黄色的榨菜丝,躺在海碗里任他拨弄。
旗袍女子起身结账。经过男人的桌前,男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块岩石。他看着女人的臀部从身边过去,喜悦的浪潮一阵阵高涨上来,冲洗着岩石。
殷淇玉认为自己在蜀南竹海坐缆车时遇到一群热情的年轻人。
哪有这么好的人,直接帮她买了票还不要她给钱呢。
“哎哎哎,你真的一个人出来玩?”
“是啊,我就喜欢一个人玩。”殷淇玉靠在铁栏杆上休息,微喘着气。她得意地想着,从小姜白华就逼着她寒暑假学这学那,钢琴舞蹈书法不停歇,从未带她出来玩过。她高考特意报了北方的志愿,远走高飞了,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狠狠补偿回自己。
男人站在铁栏杆外一处平缓的斜坡上,手里帮殷淇玉拿着矿泉水。坡上凉风瑟瑟吹人衣发,暑气全消。男人旁边是一颗歪脖子树,上面挂着一条死蛇蜕下的皮。他有心想拿这蛇皮吓一吓眼前这搓酥滴粉的女人。
殷淇玉却仰着头看天,山峰一角为阳光所映,深草疏林,幻出万顷金斑。
“美女不要动,我们帮你拍照!”她一怔,一看果然男人和他几个其他同伴拿出手机对她一阵扫射。她不喜欢被陌生人拍照,拿手一挡脸,“好了好了,其实没什么好拍的。”
“回去把美女发贴吧。”“回去我也发!”“这趟没白来,居然遇到美女!”她又是一怔。想道:“我不想被他们拍。”
她又想道;“他们知道我不想被他们拍的。”
“你先前说好了我们一起去李庄。”男人过来撞了一下她。
她摸着姜白华送她的珍珠耳环,不知怎么想到了母亲。“只是我说我自己要去李庄,你说一起去啊。不能说我叫你去的。”
“那就一起去的。”男人又说,“我早就看到你一个人吃肉丝粉,吃得好香。”
殷淇玉回民宿拿行李的路上,给她远在异地的朋友韩枫发了条短信。说有个旅伴愿意和她一起拼车去李庄。韩枫在电话里劝她:“你就在蜀南竹海多住一晚上。”
“不要,我今晚就要去李庄的。”
她觉得不会有事,客栈老板答应顺风车带她下山去县城,到时候她可以躲开那个男人,在县城里自己找车去李庄。
就在这时,她收到那男人的短信,她总是记不住他名字,毕竟不是谁的名字都像周之遥那么好听好记的。
“你定酒店了吗?”
“我定了我自己的,你赶紧也给自己定吧。”
“我和你一起住不行吗?”男人的短信非常直白。
殷淇玉飞快回了个不行,走进店里准备找老板。熟料老板家人告诉她,老板早已自己下山去了。她怔住半晌,心扑扑乱跳了一阵,想起中午拒绝在老板这里买缆车票,老板不愿意帮忙也属正常。
天要下雨,人要下山。殷淇玉坐在下山的大巴车上,窗外是青蓝色的天,车如轻舟一叶飞将她送至山下。那男人似乎已经在落车处等候多时了。
一见面便是一连串诚恳道歉,道是手机被殷淇玉拉黑了,只能在此当面致歉。殷淇玉冷着张脸,拖着箱子,自行往一众拉客的车群里走。去镇上是一趟车,到了镇上,还要再转车去李庄。去李庄的车费用很贵,漫天要价,殷淇玉咬着嘴唇不出声,男人在旁边不停用四川话讲价,一共好几个人一起拼车,殷淇玉不上车,自己也没能耐再找一辆了。
车上终于说开话。殷淇玉问他给自己订酒店没有,男人斩钉截铁道已经订好了。她微微放下心来,也不去想这人是否骗人。她总不会把人想得很坏。或许之前是他一直糊涂,我这么态度坚决,他也不必强求。总不能真的闹起来吧。
男人坚决要司机直接送至殷淇玉的酒店,下车时他再三要求帮她拿行李。殷淇玉道你快去自己的酒店吧,男人唯唯。又坚决不要殷淇玉给他刚才的车钱。
殷淇玉在酒店房间里换了身宽松的旗袍。这旗袍是姜白华的,她们母女总是混着衣服穿。男人不断打电话来,要她出来吃饭。殷淇玉想着,总不能不出去透透气,李庄还是第一次来。
她住的酒店后面便是长江。水云掩映,波光浩荡。近一些看,则江流湍急,前吆后呵卖力争进,一个个浪头拼命向前挣扎。
晚上殷淇玉回酒店时以为大堂会像以前自己住过的每家酒店一样,前台有人,灯火通明。踏进去漆黑一片,杳无人迹。她瞄到洗手间门大开着,立刻冲进去锁门。她躲在酒店一楼的厕所里,摸着身上母亲旗袍的衣领,听着外面男人不断捶门,又是哭喊又是自辩又是哀求,总之必须要她出来。蛙声与蝉鸣被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取代了。
她当年考完最后一门英语,趴在市郊海边步行道护栏上。父母驱车带她来到这里,车上氛围异常之沉默,拼命在心底计算着发挥失常的语文最坏的结果。高考结束时,多想像史前动物那样越过护栏爬回海底。那就是发生过的最坏事情了。
已经半夜两点了,应该没事了。殷淇玉开锁开门,门把锁咯啦一响,外面那把手上直接是一只男人的手。
她记得梦中那个老妪曾召唤过公孙龙子为她亲自讲解《史记》中他与邹衍的那场辩论,曾展示过柏拉图手绘的凯尔特十字,曾经在手中写下某个神秘的字符。
从那晚之后殷淇玉再也不曾梦见她,也不再梦见那些面目或狰狞或清丽或苍老或庄严的高考试卷了。
她从此换了一个梦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