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随人远(一)
周之遥常陷入一个梦里。
白雾总在清晨来临。
雾重而下沉时,其色愈白,如秋云烟雨,下笼大地,万象尽失。
忽然听到一个女人声音在雾中悠悠忽忽传来,“所以杜甫说,春水船如天上坐。”这一声喟叹,在浓雾中恍兮惚兮,摇摇烟气中来,旋又入烟雾而杳。
雾散去,丛林小树渐渐疏影横斜起来。黎明人静,波声泠泠,湖上一小舟徘徊断桥。但见银河依稀,草头朝露隔岸闪烁作光。一云裳倩影绰约船头,一男子风露寒衣,则依依柳下,静候她上岸。人在岸上,舟在水中,天心月白,两地相思状。
女子却不愿意上来,只蹲在船头,往男人身上泼水玩。“周之遥,你说,等腊梅花开还是石榴花开,我们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呢?”
他低头望着芦花浅水,鱼在水中走动。他心情也在干涸之前的水波里。溪岸如洗,人影于地,雨落鲤鱼脊背上,周之遥只觉得殷淇玉像雨中一片雪花。
梦醒后,第一时间接到殷淇玉电话:“离婚办完了吗?”
周之遥沉吟半晌:“她又自杀了一次,吞了安眠药,好不容易才救活……”
电话里传来几声轻笑:“十年了,周之遥,我给你当地下情人整整十年了,我图什么?论本事,你我其实差不了多少,论相貌,我保养似乎比你强……”
“别比了,感情不能这么比的。你知道,我不会和你分手的!”他斩钉截铁说完,把手机狠狠挂断,再关机,随之倒在椅子上,颓然长叹。
电话那头的女人正走在落满法桐叶子的路上,她听到这句话,心中或悲或喜,路人从她保持淡然的脸色上瞧不出来。她紧了紧大衣领子,想起十五年前那次误机。如果没有那次睡晚了错过航班,自己的人生想必大不相同。
十五年前错过航班的那一天,正好是殷淇玉生活中最波澜不惊时。她在机场看着母亲姜白华送她的玫瑰金色古董手表,拿着刚买的去成都的机票,心情平静,好像自己站在大学宿舍窗台前,给一盆金盏菊浇水。
后来殷淇玉翻看自己当年笔记本,上面白字红字写着一句,“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赫然红色来自高三没用完的三菱水笔。高考那几天晚上蛙声蝉鸣不断,琵琶短弦洞箫不调。作为考场,高中本校位于s城沿海荔枝山林附近,岭南夏季闷热,家长为她开了度假型酒店房间,原木森系自然风,晚上昆虫声音,声声如血管脉搏,胸腔心跳。
闹钟都已经闹过了,此起彼伏节奏均匀,人于大海波心处温和摇撼。殷淇玉在高考那几天常想着,以后不需再过这样日子。但她继续做噩梦,梦到大考,梦到大考自己没有复习,醒来不觉欣喜,只是增人愁思。
机场洗手间的白炽灯悬在头顶,殷淇玉想起高中每天晚自习的教室。教室灯很白,白得像班主任板起脸不给手底学生留情面,古代秀才衣袍上的湖蓝色则是窗帘次第垂落,外面红尘纷纷,一律砌成密不透风,再与空调冷气结合,带来一种异常的清洁感。考语文那个早晨,殷淇玉走向学校时,校门口阳光炽热,不熟的同学过来拥抱她,说要吸灵气,语文成绩好的灵气,这让迷信的她心底很生气。或许应了那同学,她考完语文后感觉像从大海里爬了出来。那一整年每周日在家休息半天后,父母开车将她送回学校,暮色里一车一车生灵从海底隧道出来,愈发靠近校门。殷淇玉在离开隧道靠近学校的车程里,常常希望有神灵扼住喉咙,帮助她死去,死得像拉斐尔的圣母像那样圣洁,落在水禽羽毛上的琼珠碎玉。
殷淇玉洗了脸出去,回到一片人声嘈杂。今天机场人这么多,她想坐在顶楼粤菜餐厅落地窗边,也要与人拼桌。
“请问这里还有人吗?我可以坐吗?”
她带着一个豆沙粉的行李箱子,不深不浅的紫褐色泛起一层珠光,一拖动便星沉海底,是她母亲为她精心挑选的贵物。姜白华平日里抱怨她只会糟蹋东西不配用好的,看到好的又忍不住为她买。
一个年轻的男人坐在墨绿镶金的桌前,黑衣黑裤,他盯着眼前电脑,椅面仅坐三分,脊背挺直。殷淇玉忍不住暗呼一声好家教。这张桌上只有一份杯盘,喝了一半的棕红色咖啡杯边搁着还未开动的西多士,两面焦黄。他似乎没听见人说话,殷淇玉耐着性子等,直到他目不斜视但轻轻点头。
殷淇玉远远望下去,人如蝼蚁万千,奢侈品店门口那几尊大理石雕塑黑鸦栖木般静默,仿佛文艺复兴时美第奇礼拜堂的那四尊《昼》《夜》《晨》《暮》。她夹了一筷子绿叶子炒菜,一边嚼着一边又觉得像英格玛·伯格曼的电影《处女泉》里父亲的女儿被三个歹毒的牧羊人奸杀后,父亲展开复仇行动,坐在木椅上,整个构图以他为中心,宛如上帝。黎明到来,父亲宣告行刑开始,按照对女儿施暴顺序,决定牧羊人死亡顺序。父亲仰天长啸,上帝缺席。上帝已经无法成为人类社会道德标准与终极目的,“上帝已死”是尼采最常被误解的名言之一。
想到这里,殷淇玉像给针扎了一下。
自己误了飞机所浪费的钱,总是一个数字。家里从来都允许她不事生产,但这般不把父母的钱当回事,竟毫无愧疚感,何况自己还有个计划,非撒谎不可。殷淇玉吃了菠萝油,炒芥蓝,柠檬茶,心里开始慢慢恐惧起来。她边吃边盯着餐厅门口雪白花盆里的绿色芭蕉看。几株旅人蕉俏立门庭,油油然如开展的翠屏风,孔雀姿态,折扇表情。殷淇玉想,芭蕉是一种兼具诗味禅意与音乐感的植物,风来绿蜡舒展,雨过琉璃击珠。清雅声色之娱朝晖夕阴,人隔窗外视,便能忘记盛暑。
这时父亲殷燕南又打来电话。问她去新加坡的飞机几点起飞。殷淇玉没作声,半晌方才咕哝了一声,“飞机晚点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飞,到时候再说吧。”
“那我也不问了。你自己看着点,注意安全。”殷淇玉看着门口芭蕉青帷翠帐,漫应着。
“等一下,你妈要跟你说两句。”她听到这句话,心一动,好像昨天去游泳,整个人在深水区悬浮于水中时,像是另外一个世界,一切都清溶溶的。
姜白华却淡淡的,声音听起来亦有气无力。“你这次去新加坡一个人一定要小心,晚上不要随便出去。”
“放心好了,新加坡是发达国家,治安没那么差。”她轻声说道。
“你一定要去新加坡看学校,又要在那里考雅思,”母亲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电话里传来嗲里嗲气的猫叫声。
“是苏白狸在叫吗?它怎么样了?”殷淇玉突然快乐了,转移话题的好机会,以免自己被看出来。
“它还能怎么样,每天吃了睡,睡了吃。”
“干嘛把它讲得跟猪一样!”
“难道不是吗?”
仿佛有片刻沉默。殷淇玉准备挂掉电话。“那没什么事我就不说了。”
“好好考试,注意安全,争取一次考过了,到了住的地方就跟我们说。”她也不知道姜白华有没有发现什么。
殷淇玉不想去新加坡。她错过航班便不想临时多花一笔钱再买下一班。酒店可以退,雅思其实还没报名。她拿着殷燕南给她的报名费用,买了去成都的航班。两年前高考结束,也是这样夏日,还没出成绩那段时间,她便和同学去成都旅游。她记得离开成都前最后一个晚上,她独自站在民宿阳台上手扶栏杆心情惴惴,好似站在夏日的边缘。她当时就知道站着的地方不止是夏日边缘,而是人生边缘。她甚至觉得这种放纵畅意,只类似抗日战争结束时人们的心态。“老槐树上,一架航机,轰然飞过。怕听的马达声,我已不怕了,算是我获得的胜利,我惘然什么?”这是民国作家张恨水为了1945年的夏天写的,到殷淇玉误了去新加坡的飞机那时,堪堪过去六十五载光景。
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叫,“美女!美女!小姐!小姐!”她只当没听到,一径迈步往前走。呼喊声变成了:“同学!同学!” 她一向把自己保护得极其周全,认为这个称呼算妥当了,便回了下头。
刚在餐厅里同桌的男人追了出来。虽然他极其小心维持着一个陌生人应有的冷漠和矜持,但依旧跑得有些喘气。“你的身份证落在桌子上了。”
咖啡喝到一半时,周之遥看见一个女人推着箱子向他走来。
只匆匆一瞥,他便判断出,这个年轻女人有些十三点。
周之遥想起自己之前遇到的这个年龄段的女大学生,绝少穿着像眼前这个女人这般不合时宜。她们大多数都是正正常常的,像矿泉水、苏打粉和舒肤佳香皂那样正常。他印象中,自己身边的女同学,最显目时也不过是一件稍长的连衣裙,露出两截白色短袜,底下一双穿旧的素色鞋。而眼前这位,竟着一件桃红色的短旗袍,料子不认识,看着应不便宜。头发末梢烫成大卷,随意地披在身上脸上。最无法理解的是,她竟然身上还有一件米白色的披肩,四周缀着很长的穗子,一双桃红色的高跟鞋声音活泼。这是拼桌还是凑牌局?周之遥心里好笑。
这样的女人站在他跟前,他自觉脸面无光,生怕别人以为他们在一起演什么戏。故不愿多搭理她。
周之遥忙着和电脑打交道是为了找工作。他即将大四,不想人浮于事。
对面的女人叫了几个菜,他也没听清。再抬起头,对面女人已经在细嚼慢咽,轻移晧腕。他觉得这情形十分诡异,好似自己不在21世纪,而坐在30年代上海一家西餐厅内。如果她是美女间谍,那我扮演什么角色?演个有军职的应该还当得起。周之遥觉得自己最近忙着找工作,因此精神紧张到进行不自然的幻想。
对面传来说话的声音,周之遥再也忍不住抬头。看来女人总是怕胖,只吃点青菜面包。他想着,这女生看着最多也不过20来岁,吃得就这样少,难为她能挨。对面手机藏在了头发里。她看着绝不像少钱使的样子,也不知手机是什么型号。她在和谁打电话?那泰然的样子,想必是她父母。
再听下去,原来对面不仅不少钱使,还能出国留学。周之遥想起自己为了留学和母亲费劲口舌,最终所有心血付之东流,如果自己有这女生的家境,想必自己现在出现于机场,也是准备去新加坡了。想到这里,心中一阵黯然,不能够再听下去,带上耳机不再理会。
又不知过了多久,再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门口那几株青绿高大植物。周之遥略有些惘然,好像大学生,最近总遇到奇怪的事情。他摇了摇头,继续搜索着网页。
“先生,请注意保管好您的身份证。”服务员过来打扫时递给他。
“谢谢。”他接过来一愣,自己的身份证从来都在包里固定的位置,怎么会掉出来。再一翻转,一张清秀的鹅蛋脸,素面朝天黑长直,面容显然是刚才那位民国间谍。原来她竟有这样正常小姑娘的时候。
想也没多想,将电脑往包里一塞,单是早已买好的。他快步走出餐厅,哪还有刚才那衣香鬓影?好在她穿得那般奇怪,一定好找。
不出所料,远远便看见那桃红色旗袍黑卷发和长长的白穗子。他一边喊着一边冲过去。
殷淇玉回头看见周之遥时,她转身太急,忙着一手扶住珍珠耳环。这情景看在周之遥眼里又是怪异。
“记得以后拿好身份证。”周之遥转身便走。
“太感谢了!太谢谢你了!”殷淇玉收好身份证,道谢不迭。还微微欠身,似乎要鞠躬。
周之遥虽无法理解眼前这女生种种行为,但也觉得自己不能受此大礼。连忙摆手道不必客气。但殷淇玉这一躬已鞠了下去。周之遥急忙伸出手在半空,也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殷淇玉抬起脸来,周之遥的胳膊,便碰了她的脸一下,触电似的手臂一阵麻。
殷淇玉忙道:“不好意思同学,碰到你没有?”
周之遥愣了愣:“没有没有。别再客气了。咱们也不知道是不是同学……”越说越觉得不对。
“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你。”
两人沉默着注视了对方几秒。“你准备去哪里呢?”周之遥突然问道。好在对方似乎不觉唐突。
殷淇玉粲然一笑:“成都!”挥了挥手里的机票。“你呢?”周之遥觉得她这一笑,好像从民国谍战剧终于回到正常生活中。你还不如多笑笑,省得我一看你就想起麻将声。周之遥母亲楚茨是当地著名牌友,总有富家太太邀她打牌,周之遥如若有事找她也是音讯杳然,渐渐也不再常联系。
“那巧了,不远。我去重庆。”
“我还没去过重庆呢。你去那里做什么,旅游吗?”周之遥听到不由苦笑。谁似你这种大小姐,有条件到处玩。
“没有,找几个朋友。你去成都旅游吗?一个人?”
“对啊,我经常一个人玩的。”
两人又多聊了几句,得知飞机起飞时间亦相差不多。殷淇玉不愿欠人家亲自来送身份证这大人情,便提议请他到不远处的清吧坐下来喝杯茶。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周之遥放下杯子。
“什么?”
“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你猜呢?”
“我也不知道,但应该是文科吧。”
殷淇玉笑了笑,没有继续回答下去,眼光在周之遥脸上转了一转。米白镂空花纹的细麻桌布在矮桌上铺出素雅图案,装着一只银灰色浅烟灰缸,边上薄荷茶咕嘟咕嘟冒着气泡。殷淇玉觉得今晚真是神奇,自己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不说,又和一个陌不相识的男人面对面坐着,这要被父母知道了,大概要立刻持刀奔杀而来。
父母越迫着,她就偏偏越好奇,自己如果真的体验一下从未有过的生活,是什么感觉。比如现在和这个陌生人在昏黄的灯光底下,如果父母出现在门口,看着他们脑袋凑在一起,一定以为他们已经做了巨大坏事。她想到这里越发觉得好笑,薄荷茶的清润牙膏气息在齿鼻间细细荡漾开来。不禁扭头去看对面玻璃倒影里的自己和眼前这男子,还算登对。
周之遥看着殷淇玉的桃红色旗袍消失在登机口,怎么也没想到之后会发生那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