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城为下(三)
擦着弓箭的手一顿,虞爻看向李拓,秦郅也看向他。
“禀将军,斥候来报,南夷大军越过问水浅滩,正向我军行来。”
问水浅滩是两国边境线上的一汪浅滩,靠北一岸在大夏境内,南岸与南夷接壤。两国以此为界,分别驻军在据此二十里的外地方,越滩即视为越境,是开战的讯号。
闻言,秦郅神色肃正,沉声问:“多少人马?”
“……不足千人,”李拓眼神在两人身上转动,似是迟疑,又道,“将军,这些兵有些古、古怪。”
听清来敌人数时,秦郅心中奇怪,为何这般少。眼下见李拓眉间支支吾吾的模样,眉心跳动,他问:“如何古怪?”
看一眼虞爻,又望一眼秦郅,李拓垂眸,磕巴道:“他们好像不是……人。”
话落,两人相视一眼,眼中尽是错愕。
“报——”
营帐中三人又是一惊,刘贺冲了进来,喘着气道:“报将军,敌军向我军驻地奔袭而来,已推近十里地。”
怎会如此之快!
饶是骑马从南夷军帐到此地也需半个时辰,这千百人怎会如此快?
虞爻在心底估摸着算了下,从凳上起身,只听刘贺又道:“斥候说来犯之兵并未骑马,而是赤足奔走。”
什么玩意儿?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心中被问号塞满的虞爻,只见脸上阴云密布的人,一把拿起弯弓箭囊,迈步夸了出去,她跟了上去,只听秦郅道:“把铁甲穿上,来军机帐。”
“好。”
心间升腾起强烈的不安,虞爻将木架上的盔甲取下,三下两下迅速穿好,又拿上了自己的弓弩,冲向军机帐。
到那儿时,秦郅也已穿戴好了银甲,听着斥候不断而来的禀报。
“将军,来敌脸色青黑,赤目白瞳,身壮如牛,不似活人。”
“将军,敌兵离我军已不过五里。”
秦郅的脸色越来越沉。
来犯之人身形不似人样,行军速度犹如鬼魅,实在是太快了。
眼下尚不清楚其底细,如若冒然从驻扎高地出兵迎敌,定然会死伤惨重。
“李拓,刘贺。”脑中极快思索了一瞬,秦郅道,“你二人,各带一千轻骑,埋伏于通往驻地之道的两侧。”
“我从正面迎敌。”
“是。”
李拓和刘贺领命而去。
“我呢我呢?”
虞爻心中虽忐忑,却并不孬怂。大敌当前,她不想坐以待毙被保护。
“你的军械做完了?”
同秦郅目光相接,虞爻知晓他讲的是何事,立马点头道:“做完了,将军放心。”
“好。”秦郅起身应道,“你去瞭望台,将看到的景况,待我归来,事无巨细,一一禀明。”
披风扫尘,他掀起帐帘一角,一侧的脸隐没于光中,道:“告诉梧赤,让他照顾好太子殿下。”
秦郅话中之意虞爻通晓。
军中还有一人虎视眈眈——裘无肖。
如今敌兵来犯,太子昏睡,他要是真要想做些什么,还真是——
天时地利人和。
纸帛上的字跃然于眼前,虞爻心道不好,拔腿跑向医药帐。
“你怎么来了?”
吾赤见来虞爻神色慌张,冲向床榻上闭目昏睡的人,探了探他的鼻息后,眉眼的紧皱才松懈下来。
等不来应答,梧赤揭开帐帘向外看了一眼,发现守军个个神色紧张,盾牌同长枪一道,都立在身旁,大有严阵以待之势。走回虞爻身边,他问:“出什么事了?”
虞爻言简意赅地将斥候探得的消息向梧赤转述了一遍。
“光脚、赤目、白瞳、面色青黑、身如斗牛、奔驰极快?”
梧赤提炼出虞爻言语中的关键词,双目低垂,思索少顷,心中渐渐明晰。
“将军让你看好太子,别的事暂且不用操心。”虞爻说完这句话后转身,欲去瞭望台完成秦郅交代的任务,却被身后突然想起的声音拉住了脚。
“看好我吗?”
在两人说话的间隙,卫珣双肘撑床直起身子坐了起来。
虞爻停住脚步,扭头看向他,欣喜道:“殿下醒了,真是太好了!”
“梧赤你看好他,我先走了。”
在卫珣迷茫的眼神中,虞爻奔向瞭望台。
“是军中有异动吗?”
方才他虽迷蒙,却将虞爻脸上的张皇看得一清二楚。未曾见过她这般模样,卫珣料定定是有事发生。
梧赤也不想瞒他。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
——
到了瞭望台后,虞爻同守军一道,看着驻扎地下的滚滚狼烟。
这些虎背熊腰、五大三粗的兵卒,奔跑速度惊人,只一会儿功夫,便将夏军逼到驻扎地的附近。在瞭望台的守军甚至不用千里镜,便可清楚地看到战况。
夏军在溃败。
秦郅分给刘贺、李拓二人可用来伏击的两千精锐轻骑,一向以灵巧取胜,屡战屡胜,可此时此刻被这群体型硕大的南夷兵从马上硬生生地不断拽下,逼得节节败退。
不是未有还击,而是根本无用。
夏军将士将长枪插进敌军的臂膀里,那人却似是毫无知觉般抵着枪头穿破血肉,掐住了夏军骑兵的脖颈,又发狠似的将他从马上拽了下来,头砸在岩地上。饶是这样还不够,赤脚重踏几脚后,他们才会离去,寻找下一人。
将士暴毙,吐血而亡。
万箭袭来,他们不躲,长矛穿身,他们不避。就像是被施了巫术的傀儡,哪怕身中数箭、长枪穿胸腔而过,他们也绝不停下,仿佛眼中只有杀敌。
不过一刻。
血流成河,死尸遍地。
虞爻心急如焚,恐惧就像蚀骨之蚁,向着血脊深处爬去。鼻腔充斥起血腥味,刺激着她从心口的窒息中回神。
冷静,冷静下来。
她要看清楚,这群像怪物一样敌兵的一举一动。
肥硕的脚掌踩着夏军的尸体而过,这群诡异的兵士,迈着厚重的步子,向着正前方走去。
秦郅手握一把大刀,在等他们。
李拓和刘贺,满身血迹,身子晃动着,靠向了他们的主帅。
“退后,我来。”
“你二人回营,告诉军中将领,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营应敌。”
“回去后便将吊桥升起,非我归来,不准放下。”
血顺着额角流下,李拓抬手擦去,闻言手顿了顿,看向秦郅另一侧的刘贺。
后者拖着被重捶了腿,眼中写满了为难。
须臾后,刘贺道:“将军,您是主帅——”
秦郅没有转身,只是厉声道问:
“听见了吗!”
“是。”
两人万般无奈,只得应道。
“还不快走!”
话落,李拓和刘贺相视一眼,拖着沉重的步子,转身向着军营奔去。
“重骑兵听令,换长刀。”
“是!”
寒光冷刃,在鲜血浇灌的战场上,孤绝地挺立着。
“斩首。”
话未落,秦郅单手提刀,率先冲了出去,身后的重甲骑兵跟在身后,大喊着:“杀!”
银甲于血河中一路向前,几步开外的怪异敌兵,如同见猎物送上门般,兴奋大喊:“嗷——”
青肿的脸盘,白色的瞳孔,都好似染上了嗜血的光芒。
秦郅挥起手中长刀,砍向敌兵首级。
瞭望台上的虞爻,捂着心口,心脏好像揪在了一起。
在万般不安中,她确定,刚才那如同狼嚎的声音,绝非常人能发出的响声。
“他们不是普通兵卒。”
少年的声音将虞爻从深深的担忧中拉回,梧赤扶着卫珣,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
“这些人——”一贯漫不经心的俊颜被阴翳覆盖,梧赤声音低沉,道,“是‘狼兵’。”
“狼兵?”
虞爻同卫珣一齐问。
“嗯,”梧赤看着战场上的情形,又问,“何时发现他们来犯的?”
目光重新落到了浴血厮杀的人身上,虞爻想了想,赶忙应道:“半个时辰前。”
斥候来报时,狼兵不足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营地附近,李拓、刘贺同其厮杀已有一刻,前后加起应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梧赤眯眼,正想说些什么时,却听得旁侧之人大喊一声:
“秦郅——”
狼兵将身着银甲的人围拢。
身边的将领不断倒下,墨色披风被鲜血浸染。秦郅扶着长刀而立,身形如松,不卑不惧。
刀再扬之时,狼嚎声又起。
白瞳怪兵往前的脚步停滞,青颜赤目的脸上似乎有了裂痕,他们僵硬着头颅,转身,双脚并用,奔袭为走。
一瞬无影无踪。
秦郅扶着刀柄滑落,单膝跪地,头也垂了下去。
瞭望台上,梧赤同卫珣面面相觑。
虞爻不管不顾向着营地的出口跑去。
两人跟上。
“将军——”
“将军,将军?”
“将军!”
从血泊中爬起的将领慢慢靠向他们的主帅。
“秦郅、秦郅,秦郅!”
小心越过受伤的兵士,虞爻蹲倒于秦郅的身前。他的全身都在流血,虞爻双手颤动,轻轻扶住他的臂膀:
“你还好吧……你抬头看看我,看我、看看我!”
声音里什么时候带了哭腔,虞爻不知,但垂首闭着眼的人却听了出来。
秦郅慢慢睁开眼,看清了眼前人,缓缓抬手,指腹轻柔地抹去了她眼角的晶莹。
“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