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城为下(四)
话未落,虞爻哭得更厉害了,身子颤动着,“秦郅、秦郅……你、你……我、我扶你起来。”随着抽噎声,虞爻双手扶住秦郅的肩膀,身旁人合力托起他。
秦郅看着她。
明明是想为身前人拂去泪珠,却不成想让她的眼尾落了一抹朱红。
她不应沾染血腥。
这般想着,他便伸出了手,想用衣袖为虞爻擦去血痕。只是,抬起的手臂越来越沉,未触及到她的容颜,却垂了下去。
慢慢地,秦郅闭上了眼,似脱力般,向一旁倒去。
虞爻向前一步,稳稳地接住了他,肩膀随之一沉,心也在下坠。
“秦郅?”
“秦郅!”
应声颤抖着,虞爻手探向秦郅的鼻息,脑中不断闪现着方才他被那狼兵追围攻的画面——拳脚相加,腹背受敌,臂腕上血痕累累,脸上醒目的伤口刺动着她的心。
“别哭了,他没死。”
同卫珣一道而来的梧赤越过众人,从虞爻手中夺过昏迷过去的男人,“别愣着了——你们再墨迹一点就真要死了!”
“让开让开,”梧赤背上秦郅,边跑边嚷道,“殿下你帮我将温念找来,有要事相商。”
“李拓、刘贺你俩清扫完战场,一定要来医药帐处理伤口。”
说完,梧赤背着秦郅,在将士的帮扶中,一刻不停地朝着营地奔去。
泪水干涸于风中,眼中逐渐恢复清明,虞爻呆愣愣蹲跪在原地,空洞而无神的目光,遍及血淋淋的战场。
幸好幸好,秦郅没事,但——
脚边滚落着一颗头颅,血色双目怒睁,张着干裂的唇,似乎是在像她求救。
四周断臂残肢零散地落在血泊中,碎肉百骨绞在一起,分不清是敌人的血肉,还是营中曾鲜活的生命。
鲜血浇灌鲜血,死亡呼唤死亡。
原来这就是战争。
身体逐渐麻木,虞爻定定看着从军营涌出的兵将抬着身体已残缺破烂的兵士,一具又一具,被整齐堆列在土坑中。
他们的归宿,不过是血染的一抷黄土。
“虞爻,起来。”
同样站在原地的卫珣,看着尸骸遍地的景象,怔惘了良久,侧目看向虞爻,压抑着声音喊她。
心脏被密密麻麻的疼痛撕咬,虞爻捂着站起身,发了疯似的向军营跑去,不敢再看一眼这些亡灵。
她厌恶战争。
无比厌恶。
——
冷静好头脑,安抚好情绪后,虞爻走进医药军帐中。
这方帐篷中从未向今日这般,躺满浑身是血的将领、兵卒。活着的将士无一不重伤,躺在榻上抽着气,疼得来回乱动着身子。
本专心照顾柔伊娜的温念,此刻也在帐中忙前忙后帮着照顾他们。太子卫珣在伤兵之中,为他们喂着药。
虞爻看着这些年轻的脸庞,心中又是一阵哀凉,目光一转,看到了伤势最重的人。
秦郅赤裸着上身,梧赤为他的伤口上着药,纵横交错、颜色深浅不一的旧伤新疤看得虞爻心惊肉跳。目光又落向他紧闭的双目,眉宇之间梗结着化不开的愁云。
他是在疼,还是在忧心?
“疼疼疼——”
“医官,轻点轻点。”
被一道清亮的喊疼声打断,虞爻看向叫疼的人。
被狼兵将腿骨拽脱位的刘贺,正在被医官复位,口中是一刻不消停。直呼着疼。
李拓在一旁,胳膊上绑着麻布,嫌弃地瞪了他一眼:“闭嘴,别吵。”
“你腿被那群鬼东西生生拽断你不疼!”
“不就脱个位,哪儿断了?”
刘贺支着腿侧过身,正想同靠着的人辩驳个三百来回,却瞧见虞爻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脑中猛然想起她女儿身的事,赶忙将撩起的裤脚放下,将敞开的领口合拢。
李拓狐疑地看了一眼他的举动,又看向朝他俩走来的人,道了句:“虞爻你来了啊。”
虞爻站在两人身旁,关切地问:“你俩还好吧?”看一眼李拓的胳膊,瞄一眼刘贺的腿,她问,“胳膊和腿……”
“没事。”
两人异口同声答道,脸上待着宽慰的笑。
虞爻见这笑容,想起了他俩往日对自己的种种好,又想哭了。
都快断了,还笑。
“咳——”
一阵压抑的急促的种咳声将虞爻酝酿的哭意给咳没了,她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是秦郅在咳嗽,咳到身体弓起。
虞爻赶忙跑向他,“他他他——”她紧张地问,“秦郅怎么咳得这么厉害?”
梧赤见她这副着急样,眉峰上扬,抱臂道:“关心他?”
“我这是——”
突然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达,虞爻索性踹了他一脚,假装凶狠道:“快说!不说就把斧钺还我。”
被蹬了一脚,梧赤倒不生气,只是盯着身侧人发红的脸蛋道:“就是得咳出来,最好——”
“最好什么?”
少年人说话不利索,急得虞爻想跳脚,没等到人回答,却见榻上的人翻身,吐出一口血来。
秦郅吐血了。
“……这又是怎么了?”虞爻赶忙往前几步,轻轻抚上他的胸口,着急忙慌地问。
“血吐出来就没事了,”梧赤松了一口气,“好了,可以把他架回自己的帐子了,这里留给更需要的人。”
“哦——好。”
话落,虞爻想上手去抬,却被梧赤嫌弃地扯开,叫来了军中的两名将士。
将士给秦郅穿好衣袍,小心翼翼地将他抬出了医药帐,虞爻目光追随脚步却不动,只因想留下来帮忙。
她想着,秦郅怎样都有人照顾。比起他,这里更需要人手。
可是……心里为什么还会有些不放心他呢?
梧赤看出了虞爻的心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将她推出了军帐,道:“这里有医官、太子殿下、温念和我,你该干嘛干嘛去,别挡在这里碍眼。”
虞爻不动。
看了一眼四周,梧赤贴近她的耳畔,沉着声音无奈道:“别忘了,今日未见裘无肖。”
“你有更重要的事做,别杵在这儿。”
“秦郅应有不到一刻就醒了,把你看到的、想到的,都告诉他,我们随后就来。”
眼神随着梧赤的话语越来越清亮,战场上的一切又开始在脑中上演。
虞爻道了一声“好”,又环眼一圈帐中,忙碌的几人皆朝她点头。须臾后她抬步,离开了这里,向秦郅的军帐走去。
秦郅帐中守着两人,见她来,倒是都退了出去。
躺在榻上的人面额上覆着一层薄汗,虞爻将脸帕在面盆中用温水搓洗了下,轻轻为他擦去鬓旁的细汗。
仍在昏迷的人眼睑动了动,突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本就未坐实的虞爻,冷不防地被人一把拉向了怀中,听得身下人闷哼一声。她抬眸,对上一双布满血丝的冷眸。
秦郅看清怀中人,将握着的手腕松了松,眉间也随之舒展。
虞爻看向他,露出了久违的笑颜:“终于醒了。”
眼睛的血丝慢慢消退,这是杀人之后的残留。秦郅慌忙垂眸,怕自己这幅模样吓到她,脑中却充斥着她方才的笑,和为自己流的泪。
繁星不及,万花难抵,犹胜人间三月。
“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虞爻不明白这人为何低下了头,也随之歪下脑袋,够着脖颈去看。
“没有。”
秦郅嗓音嘶哑,低声道。
“那你为何低头?”
一时安静,秦郅动了动喉,良久后,才道:“杀人后,形容骇人。”
“怕……吓到你。”
他仍旧低着头。
咚——
如同一汪清潭中落入碎石,在满室的静溺中,虞爻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拿着脸帕的手落在空中。
“可我……也杀过人了。”虞爻声音低沉,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绪,血河尸骸入目,她闭了闭眼,像是哄劝般,柔声道:“将军,请你看着我的眼睛,同我说话。”
秦郅不动。
“你不抬头,那我走了?”
虞爻从榻上起身,作势要走,腕上却随即覆上一层力道。
秦郅拉住了她,抬起了头。双目猩红,眼尾却泛起湿意。
不知为何,虞爻脑中出现了一个词:楚楚可怜。
疯了疯了!
竟然觉得秦郅楚楚可怜……
将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剔除后,虞爻又走回了床边,“这就对了,将军我跟你说——”本想和秦郅好好说道说道在瞭望台观察到的一切,却瞥见了他里衣渗出来的血迹,突然想起自己方才的那一压。
“你流血了。”虞爻怀着歉意道。
“我知道,”秦郅这会儿又变得淡定无比,扫了一眼胸膛浸出的血迹,闷闷道,“你压的。”
虞爻觉得自己又疯了,竟然从他的语调中听出委屈。
“好好好,我的错我的错,”虞爻慌忙起身,将桌案上的布带同药粉一齐放在盘中端了过来,放在床头后,又停下了动作。
按照下一步,应该是要脱了秦郅的上衣给他重新换块布带,可是——
她!害!羞!
“我去把李拓找来。”
虞爻当机立断麻利起身,却又被一股霸道的力道拽回了床边,耳边传来不悦的一声:
“就这么把本将军丢下了?”
“是你压出的血,你一走了之,还想找谁人负这个责?”
这话越听越不对劲,但虞爻一时听不出哪不对劲,便索性低着头为秦郅宽衣解带,小声抱怨道:“明明是你拽的我,你不拽我,我能倒你身上吗!”
头顶传来一声闷笑,带起胸腔的震动:“你还怪起本将军了?”
虞爻本就颤着手给这人伤口上药,偏偏这人笑意连绵,带起胸膛蓬勃的起伏。
只一眼,她便红了脸。
秦郅倚靠在床头,低眸注视着她绯红的脸颊,心情一片大好。
为了掩盖心跳声,虞爻缠着布带的手不停,轻咳一声后道:“将军,梧赤今日来犯之敌,是南夷的狼兵。”
“狼兵?”
秦郅神色恢复了正经。
虞爻结束手上的动作,抬眸看向他:“嗯,不过梧赤尚未来得及说清楚,他们便跑走了。”
脑中回忆起敌人的模样,秦郅心道却是不似活人样,同猛兽确有几分像。
“他们不会也是被人下蛊了?”虞爻大胆推测,“不然梧赤怎会这般清楚?”
话落,一道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梧赤掀帘走进,身后跟着卫珣等一众人。
梧赤道:“你说得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