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如许(二)
梧赤听到门口动静,并未回头,依旧盯着床上的少女,开口道:“进来,虞爻。”
想跑的人定格住身子,就像是被提线的木偶,艰难转身,隔着营帘支吾道:“要不,我、我还是不、不进去了吧。”舌头就像是打结般,虞爻继续道:“你、你忙。”
“进来吧,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
闻言,虞爻睁大了双目,掀帘而起,对蛇虫的恐惧也因担忧女孩的生死而消散,“你把她怎——”随着气冲冲地质问虞爻走到了床榻旁,落目便看到了静静躺着的少女,“她、她好了?”
轻纱笼罩的少女,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疤结,竟全然消失,睡颜恬静安稳。
“你、你,”虞爻只觉难以相信,瞠目看向梧赤,“你怎么做到的?”
梧赤轻扬下巴,虞爻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帐中角落里,血色小虫或分散或聚积,扭动着柔软的身子乱爬着,身后拖出数条歪歪斜斜的湿润水痕。慢慢地,它们聚到了一起,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就像是在疯抢什么。
天生惧怕蚊虫蛇蟒的虞爻,遇此情此景,肚腹中一阵恶心,身体随之抖动,阵阵冷颤,声音枯涩,问:“它、它们是你养、养的蛊吗?”
“嗯。”梧赤看着越聚越密的虫,神色漫荡,无波无澜。
“它、它们在干嘛?”虞爻别开了目光看向女孩,心中安抚自己,试图镇定下来,“它们和姑娘的伤有什么关系?”
梧赤见身旁人如此胆小,唇角勾起一抹坏笑,在昏黄烛火的映照里,邪气又凌厉,慢慢走向虞爻,悄悄贴近她耳边:“在消食啊。”
“消食?”虞爻向后退去,又瞥了一眼墙角鼓囊囊的蠕虫,“它、它们吃的什么?”
“还能是什么?”梧赤不再逗她,看向榻上的少女,恍然若见她的眼皮似乎动了下,赶忙走上前。
女孩慢慢睁开了眼睛,抬手揉了揉,轻眨了几下,看清眼前的少年后,浮白的脸上露出淡淡笑意,“是梧赤吗?”
梧赤突然单膝跪起,右手握拳,肘臂弯曲放于胸前,头微微垂下,像是在行礼,周身褪去了惯有的散漫妖邪,道:“梧赤参见公主。”声音亦是少有的沉稳正经。
狂狷邪傲的炼蛊少年对着一个可怜兮兮的温甜少女喊公主,这件事比目睹血蛊消食更让虞爻震惊!
“你长大了。”双手撑着软塌慢慢坐起,少女眉眼弯弯,靠在床头,垂眸看了眼周身,衣纱虽沾着血,但身上的伤痕却消散了。又抬起手,指腹碰了下脸,声音清甜,喜出望外道:“是你救了我吗?梧赤。”
少年乖顺地点了点头,看向墙角:“它们。”
女孩依言看向营帐边挤动着的血虫,眼中不见半分嫌恶,反倒流露出欣喜来:“我身上的伤疤烂肉是它们啃食干净的吗?”
梧赤应了一声“是”。
虞爻心底奔腾而过千万匹脱缰野马:
我听到了什么?他们在说什么!
鼓起勇气瞄了一眼逐渐安静下来的蛊虫,血色似褪去了不少,白花花一片,在血水中挤作一团。
她赶忙移回目光,眼神在二人身上来流转,心中的困惑就像是决了堤的江水,翻滚而来,眉毛紧拧,似要打起仗。
“谢谢你。”女孩歪头,偏目看到了虞爻,她笑着说,“你是为我披衣服的姐姐吗?”
姐姐!披衣服?
虞爻大惊,道:“你怎么知道?你不是睡着了吗?”
女孩浅浅一笑,琥珀色的眸子轻转,道:“让我想想,用你们大夏的话应该怎么说呢——好像是‘天机不可泄露’。”
“公主,”梧赤俊眉舒展,笑着道:“别欺负虞爻了,她很笨的。”
本来就被这一个两个打的哑谜勾得心急,听到这话虞爻更是按耐不住想要一吐为快的心情,心中咆哮:你俩能敞开天窗说亮话吗?然话出口还是变成了:
“梧赤,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你和她什么关系?”
将目光从少女身上收回,梧赤看向她,声音不咸不淡:“行,但在这之前,你得帮公主洗漱一番,”说着,他又看向榻上从醒来便一直带着笑意的女孩,“公主最怕脏了。”
“要你说,早准备了。”心中急着要问题的答案,虞爻转身将门口放着木盆端了进来,掠过梧赤,径直走向床边,“劳烦您出去,帮忙看着点人。”
立于床前的少年闻言,向外走去,身后的虫蛊也有条不紊地跟着,边蠕动边消失。
虞爻一副见鬼的表情,随即紧紧闭上了眼。
梧赤立在门口,抱臂没好气道:“要你说。”
听着声音逐渐远去,虞爻慢慢睁开眼,白虫消失不见,她探身瞥了瞥,见一条颀长的身影倚在帐门前,这才放下心来,转过了身,将水盆放下,挽起袖子将搭在盆边的巾帕洗搓,头顶上方传来一道声音:
“谢谢你,姐姐。”
“你可真是个好人。”
虞爻抬头看,对上床上之人笑意绵绵的容颜,一时有些出神。
女孩淡色的双瞳很有光泽,双眸比她见过的都要晶莹透亮。在这样清透的眼神中,虞爻语调不由放缓:“举手之劳。”
心中亦奇怪:这姑娘怎么一直在道谢?
将帕子洗净后,虞爻从她的面额开始,轻轻慢慢地擦拭。女孩安静乖巧,过程中一直笑着,待她擦完后,又道:“谢谢你,姐姐。”
“你是母妃走后,第一个为我洗脸的人。”
话落,虞爻淘洗巾帕的手顿了顿,看向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听着她继续道:
“我母妃和姐姐一样漂亮哦,是我们南夷最美最厉害的——”说着,女孩的眸子突然暗淡了下去,半晌不再言语。
南夷!
不是夏军此次出征要对战的国家吗?还有……最厉害的什么?虞爻心中激起千层长恨:这话说到一半的毛病都是跟谁学的!
“算了,都过去了,”少女突然又换上了笑颜,“至少我活下来了。”
脑中思绪似是纠缠在一起的糟糟乱麻,虞爻将帕子搭在盆沿,站起身盯向她,目光沉沉:“可以告诉我你和梧赤的关系吗?”语气也不似方才温和,“你是来自南夷,为何要骗我们是温巫族人?最重要一点,为何告诉我这么多,不怕我告密吗?
许是被虞爻严苛的神情震慑住了,女孩流动的眸光顿塞了一刹,随即又笑道:
“不怕。”
三个问题,少女只回答了一个,笑容依旧单纯无害,宛若孩童,虞爻只觉这微笑同梧赤的一般,叫人心生寒凉。
“因为我知道姐姐的秘密呀。”
“你隐瞒女儿身参军,对吗?”
浅色瞳孔映射出烛火的跳动,女孩突然抬手,用堪堪才擦洗过的,带着湿意的指尖点覆在虞爻的耳垂上,轻轻一抹,“姐姐,我们都是有秘密的人。”
“你是,我是,梧赤也是。”
“有秘密,有目的。”
女孩慢慢放下手,虞爻见她的指腹上沾了墨色,立马看向置于床侧的一面铜镜,以墨遮盖的环痕显现出来,她气道:“你——”
“姐姐,别生气,”少女神情无辜,“我和梧赤不是坏人,只是有必须要实现的目的。”
活下来,救她们。
“我凭什么相信你们?”虞爻声音不由得放大了些。
“怎么了?”
倚在门口的梧赤闻声望了过来,正要抬步进去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他转过身,看清来人后,朝军帐里喊了一声:“秦将军,太子殿下,你们怎么来了?”
秦郅同卫珣走在一起,后者上前道:“我还没问你呢,你在怎么在这里?”又四下望了望,“你看到虞爻了吗?”
“在里头。”
“找了半天原来在这儿,”卫珣抬脚进去,第一眼看向的却是榻上坐着的女孩。
少女脸上深深浅浅的伤口无影无踪,肌肤亮白胜雪,宛若新生,生得一双狐狸眼,此刻含着浅淡笑意,看着你时就像会勾魂,然而弯着的唇又冲淡了笑里的妖媚,天真而友善。披在肩上的赭色鬈发也同梳理过一般,顺滑润泽,在跳动的烛火里,同身上蓝纱相衬,异域之美喷涌而来。
卫珣一时失语,只听得到杂乱无章的心跳声。
“醒了?”秦郅眼神先掠过捂着右耳呆立于一侧的人,眉间轻蹙,又见这人同自己目光相迎时换上了一副笑颜,便转头看向榻上的人,问:“有什么话要对本将军说的吗?”
女孩立刻跪起,应答: “将军,我叫温念,请您留下我。”
“凭何?”
“我是温巫族的巫祝。”
闻言,最后走进帐中的梧赤脚步顿挫。
卫珣也终从围困的心绪中脱身,呆头呆脑地问了一句:“巫祝是什么?”
虞爻也想知道,眨巴着双眸望向秦郅,后者最怕她以这样的眼神看他,欲开口解释时,只听温念又道:“军中今日恐有异动。”话落,她突然看向虞爻,沉声道:
“你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