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如许(一)
听到少女所说的,军中将士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温巫族怎么了?”
“不就是大夏东南方的一个小族吗?”
秦郅身后的李拓和刘贺相顾一眼。
现代来的虞爻更是一头雾水,不敢妄加多言,只是默默观察着秦郅神情的变化。
他将披风扬起,低目紧紧盯着跪在地上的人,在听到“温巫”二字后,眼神变得更为锋利,似乎是要将洞穿她一般。
少女声泪俱下,向后望了一眼,头巾盘发,身着异族服饰的男人们越来越近,并未因其跑到军队中而却步。她转过头,拽着衣角的手抓向空中,慌乱中握住了秦郅的手:
“将、将军,我可以帮您,您救救我,救救我……我、我我不想被卖掉啊。”
少女说着,头垂了下去,双手滑落,脊背弯曲,面朝地面,对着秦郅重重磕头。与其说是磕,倒不如说是砸,一下又一下,额上逐渐血肉模糊。
虞爻于心不忍,蹲地扶住了她的身子,正要开口时,听到了一道清亮有力的声音:
“我要救她。”
少女止住了叩首的动作,被虞爻扶住,看向说话的人。
卫珣说:“我要救她。”
他挡在了少女的跟前,长枪指向逐渐逼近的人。
“谁要救她?”来者气势汹汹,看清高高飞扬的军旗旌幡后,登时收敛了嚣张的气焰,又够着脖颈看了一眼秦郅,才哼哼道,“这娘们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想救拿钱来!”
在虞爻身后的梧赤眸中暗了下来,从领口爬出的小蛇蠢蠢欲动。
贩卖人口你还有理了是吧,虞爻在心里怒怼,却不能轻易开口,她想起上元那日被骗,怕重蹈覆辙。可目光落回少女身上,这纵横交错的伤口,确是刺目扎心。
“好,那我买了她。”卫珣抬手竖起长矛,稳稳扎进土里,伸手掏向袖中,众目睽睽之下掏了许久也不见掏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悻悻收回手,看向秦郅,后者睨了他一眼。
“将军——”卫珣语气哀怨,带着撒娇的意味。
咦~虞爻心底嫌弃,却听对悲惨少女一直无动于衷的男人,启了唇,声音低沉稳厚:
“把这几人抓了。”
一听这话,身着奇装异服的男子们大惊,吼叫道:“你凭什么抓我们!”
“她是从贱奴堆里买的,我们是温巫族买奴隶怎么了!”为首的络腮胡大汉边向后退边叫嚷道,“大夏律法管不着!”
话落,秦郅看向他,眼神冷冽,道:“温巫族?”
“拿下。”
刘贺和李拓闻言不再候着。
一个手执弯弓,对准向后逃窜的一行人脚下射了数箭,箭羽依次落下,落地成圈,留有一脚出口,将几人困在中间。刷刷几下,看得虞爻目瞪口呆,瞬间对刘贺刮目相看:这还是那个看到青草就编螳螂的想升官少年吗?
另一个则脚尖点地,轻步急行,环圈飞步,手中绳索来回穿绕,眨眼间隙,几人就被串在了一起,虞爻心道:从此以后,我的好大哥又多了一个。
不足片刻,李拓将几人牵出了箭矢圈,带到秦郅跟前:“将军。”
看着方才还耀武扬威的人此时排排队,像小鸡仔一样耷拉着脑袋被串在一起,虞爻扶起跪在地上的少女后,想走上前去揶揄讥笑几句。
“虞爻。”
还未跨出半步,虞爻便听见秦郅喊她的名字,她回眸问:“怎么了将军?”
秦郅看向她,轻点下巴,目光落在为首之人的胡须上。
虞爻登时就会了意,小碎步走得飞快,然后站在那络腮胡正前方,冲着露出八颗洁白光亮的牙齿,灿烂一笑后,在那人的惶恐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嗖”地一下扯掉了他的假胡子,又在“滋啦”声中,挨个扯掉了剩下人的,心中直呼:
真是太太太太解压了!
扯完后,在一声声喊疼叫痛中,虞爻冲着秦郅扬了扬手中的战利品,笑得就像是缴获了一摞银票般。
欢颜畅笑的人身后是一片漫上绿意的青山,春色醉人,秦郅看着,眉梢也染上了笑意。
“原来是假的啊。”卫珣走近去看,“中原人啊。”
掩面轻咳后,秦郅看向他,目光里堪堪才晕开的柔和退得一干二净,正声道:
“你的功课懈怠了。”
“温巫族地处高地,与邬寨相邻,又与南夷接壤。族中人双颊带红,男子蓄须不喜留髯,女子则发丝微鬈。这女子形容伤毁,难以探明,然垂落在肩的发确是卷曲的。你看看这几人。”
秦郅冷眸看向被牵制起的几人,又道:“虽将头发缠在长巾中,但瞳色深,脸庞暗黄,哪一点与温巫族人相像呢?”
“如此拙劣的扮相,你当真看不出吗?”
不待卫珣反应,虞爻倒是唇微张,眼大睁,一个劲儿地冲他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就说哪儿奇怪呢。”对上秦郅凉薄又些许嫌弃的目光,她赶忙换上笑脸,“要不说您是将军呢,就是厉害!”
这般说辞,别人说只觉刺耳,从这小人口中出来,又笑眼盈盈迎着,秦郅别无他法,只得偏目看向别处。
听完秦郅说的,梧赤心中冷哼:
这么厉害怎么看不出整日在你面前晃悠卖笑的人是个姑娘呢?
这样想着,目光却一直看向衣衫破烂的女子,袖中的毒蛊探出身子。
往日秦郅这般说他,卫珣还要辩驳几句,今日——他看向眼中蓄着泪,惊魂未定的姑娘,只觉难受。
秦郅说得对,他是一国太子,却连各族子民的特征都不知。明明想救人,但也只能是空口说说,钱财珠宝上交后就无能为力了。
他这个太子当得真是——
“谢谢你。”蓝色轻纱少女走了过来,唇口干裂,眼角带伤,微笑困难,却依冲他清浅一笑。
明明鲜血糊脸,卫珣却只觉这眼前人笑容灿若皎月,眸胜万千繁星,微微一怔,又听见她道:
“你是第一个说要救我的人。”
“谢谢你……”
话未落,少女便闭眼向前倒去,卫珣大惊,伸出手接住。
见状,虞爻、梧赤两人齐齐向前走去,秦郅站在原地,眼中的探量又深了几许。
“这怎么办?”虞爻担忧地问。
梧赤伸手在她手腕处探了探,紧锁的眉淡开了些,宽慰道:“她只是太累了。”
卫珣拥着她,四处看了看,军中并无空余车马。而后看着怀中的女子,轻轻道了一句:“我来背她走。”
“殿——公子,这实为不妥。”一旁立着的左青出手阻拦,“让属——”
怀抱着女子的卫珣看向他,眼中失去了往日的和煦,换上少有的坚定与执拗,左青不敢再言,撤步退了回去。
本想出手阻止的梧赤闻言也不再多说,虞爻看向秦郅,后者道了一句:“让他背。”后翻身上了马。
几人同时暗松一口气,将人搀扶住,缓缓放上了卫珣的背。
卫珣只觉这人太轻了。
护上少女的腰肢时,他认真道:“冒犯了,姑娘。”
往前走了几步,虞爻喊住了他,又快步走到李拓身边,眨眼问:“李副将,你的披风呢?”
“今日行军,恐不便,放在了包袱中,我取出来给你?”
虞爻眼神发亮:“好呀好呀——”还没“好”完,突然眼前一黑,什么东西迎面而来盖住了她的脸。
气呼呼地扯下,虞爻想开口骂两句时,却瞧见了这正是自己,不对,异族少女此刻需要的披风。正纳闷着,有人骑着高马从她身旁经过,马上的人披风不翼而飞。
偏巧飞到了她的手中,虞爻看向肩宽窄腰的威猛将军,笑着大喊了一句:
“将军真帅!”
李拓瞠目结舌,看向秦郅。不知是不是他眼花,好像看到了极善马术的大将军,身子向地倾斜,大有掉马之势。
刘贺摸着怀中长弓,心中苦叹:兄弟,我觉得咱俩升官无望,有人比咱还会溜须拍马,当面拍,追着拍,不怕被打地拍!
梧赤也笑了笑,紧紧跟在卫珣的身后。
拉着缰绳的手顿住,秦郅耳上染了一抹红,身形僵挺。方才只觉那能说会道之人眼中的期待惹他烦忧,不及思索,便解下披风给了过去,不成想换来一句孟浪之语。
许久后,他摇头轻笑。
算了,随她去吧。
只要——
不那般看向旁人就好。
握紧缰绳,忽地,秦郅双目微阖,因心中所思冷了眉眼,驾马而去。
虞爻喜滋滋地拿着披风给睡得深沉的女孩盖上,裹住了她残破不堪的衣衫,为她汲取一丝半缕的暖意,也好。
——
越过山川,跨过沟壑,日落之前,行军的队伍终于到了最终安营扎寨的地方。
驻扎地向阳,保证充足温暖的光亮,防止因受阴受潮而使将士染病,又选在高地,有一汪山间清泉源源不断流淌而下,通风顺畅水源充足,最重要是易守难攻。
将士们纷纷扎营帐为夜晚休沐作准备,虞爻却在一旁皱着眉。
一连半月的行军,居无定所,大多时候就地和衣而睡,她睡得无所顾忌。只是这搭了营帐后,就怕不能睡得那般自在了,和一帮大老爷们睡通铺,她……
“虞爻,”李拓打断了她的神思,“将军说你把营帐搭在他的主帐旁。”
其实比起搭在哪儿,虞爻更想问:“我和谁一起住?”
话落,李拓明显愣了下,欲言又止。
虞爻最怕别人这副样子,又追问了一句:“李副将你说呀。”
李拓挠了挠头,语速极快道:“将军说你身娇体弱一身毛病怕你和别人一起住惹恼了人家被打一顿所以让你一个人住。”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虞爻震惊李拓说话不喘气的连贯性,更感谢秦郅的“体贴周到”:真是善解人意的好姐夫呢。
蹦跳着去扎自己的小窝了。
打好营帐后,虞爻同其他将士一般,去山泉旁取水。
彼时春意正盛,冰泉解冻,清澈透底,喝一口清甜温良,五脏六腑都觉舒爽。
虞爻喝得心满意足,给自己的小水壶灌好后,转身看到了为那姑娘忙里忙外的卫珣。
姑娘还未醒,但脸上与身上的需要清洗一番,卫珣男儿身不方便,军中就她二人是女子。虞爻想了想,决定打些水为小姑娘擦身,随即跑回取能盛水之物。
端着一盆清水,虞爻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一不小心洒了,却不巧碰到了裘无肖,这人手中拿一木碗,瞪着眼同她擦身而过。
虞爻生怕这人使坏,赶忙将盆子移开了些,加快了脚步,不成想这人竟然什么绊子都没使,只是瞪了她一眼径直走向了冷泉。
哟,转性了?
走近女孩在的营帐中时,虞爻瞧见卫珣匆匆出了营帐,想着正好,自己可以趁没人为她擦洗身子,却又看到梧赤不知从哪冒出,见人走后,探身走了进去,眼神警惕。
心中奇怪,虞爻跟了上去,悄悄将水盆放在营帐门口,轻轻将帐帘拨开一条细缝。
只见梧赤后领处钻出一条黑蛇,爬到了少女的身上。紧接着,从他袖口、衣襟、裾摆处,窸窸窣窣钻出许多白嫩嫩的虫,蠕动着爬满了少女的身。
虞爻艰难地吞咽了下,捂住了口鼻,却因害怕,脚碰到放在地上的木盆。
噔——
盆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