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
江晚意站在门口,胸口随着她不由自主的深呼吸上下起伏着,随后抬手敲门。
门被推开的那一刹那,江晚意透过门缝和老人对视了一眼。那双眼睛幽深如潭、平静无波,此时正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好像他早就坐在这里等着她一般。
应如许本来在门口就自行留步了,但江晚意拽了他一把,意思是让他也一块进来。
林伯生看了眼站在江晚意身后的年轻人,没多说什么。他冲江晚意点点头,一如既往地寒暄:“来啦?坐。”
他语速徐徐,用最平常的口吻补充了一句:“可算是来了。”
江晚意坐在他对面,因为老师的话而不解,不被察觉地歪了歪头:“您在等我吗?”
“等你很久了。”老人意味深长道,却是有些莫名其妙地岔开了话题,“你这孩子,我问你,知道当初为什么我就选了你吗?”
“因为……我笔试成绩最高?”江晚意试探着道。
林伯生哈哈一笑,把素日的严肃冲淡了不少:“你很优秀这是事实,看来你也很清楚这一点。不过——”他话锋一转,手指在江晚意面前轻轻一点,“你是最适合学心理学的,共情能力强,心思细腻又敏感,但这些特质是双刃剑,是优点,也是缺点。”
老人家起身,亲自接了两杯水,把一杯放到了江晚意面前:“你心里装着太多事。可是你想想,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又怎么能有把握解决别人的问题?”
江晚意把指尖搭在透着温热的纸杯上,只道了句谢,却没正面回应林伯生的话。她盯着袅袅升腾的水气,刻意回避了他探寻的目光。
老人家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愿意主动来找我,是想开了些,能说出口了。”
江晚意苦涩地笑了笑:“您说得没错,我的确心事很多,积压了很久,也想不开,所以才会来找您。”
林伯生立刻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是发生了什么事?”
“彭小喧,当时您让我做心理咨询的那个小女孩,刚刚从宏达大厦的天台跳下去了。”
空气随着这句话而安静下来。半晌,林伯生才沉沉开口:“那孩子找我的时候,心理状态已经处于一个很危险的情况了,如果短时间内再受刺激……”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结果已经很明显地摆在他们面前。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来了,”林伯生推了推眼镜,转口道:“但我还是要说,孩子,你不必因此自责。”
“老师,您应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吧?”江晚意的脸在灯光的映射下显得格外苍白,“满怀希望地想帮她救她,欣喜地看着事情一点点好转,最后眼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
林伯生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
他端起已经半凉了的水,放在嘴边啜饮一口:“过程不一样,但结局差不多——大概小十年前吧,有个患者在附医找到我,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只做了个测试,似乎只是为了确诊抑郁症,没有接受任何治疗,同时拒绝让我开药,也就是这样,才会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江晚意轻声问:“然后呢?”
“心理治疗你也知道的,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但我接触她的时间实在太短,甚至下次再见到她的名字,是在报纸上看到她的死讯。”
江晚意的心里突然凭空出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不由自主地引导着她问出更多,那莫名的直觉让她的目光都变得有些灼热:“我猜,那篇文章的内容,一定和豪门恩怨有关吧。”
林伯生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脸上:“你怎么知道?”
江晚意终于不再回避林伯生的眼神,她突然收紧的手指把纸杯捏得变了形,吐出一口浊气,好似这么多年的心事终于有了一个缺口:“八年前,重度抑郁,死于吞服过量安眠药,患者名叫丁雀。”
她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坚定地看向自己的老师:“林老师,您对我实施催眠吧。”
江晚意躺在林伯生办公室隔间的一张病床上,周遭都是昏暗的,只有一盏灯被调成了昏黄的状态,让她在精神放松的同时不至于完全睡过去,仍能达到“说出来”的目的。
应如许被江晚意叫进来站在她的身边。他低头看着她的脸,没有平时那样亦真亦假的笑容,只是用那双黑亮黑亮的眼睛回望着他,然后说:“我早答应你的,要告诉你。”
其实自从他回国见到她的那时起,就已经隐隐约约地察觉了些不对。明媚的笑容看似一如往昔,可应如许就是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非要说的话,就好像她只负责照亮别人,却忘记了让自己真正的快乐。
对,她不快乐。
宋期会的话总算是给了他方向,他那么聪明,却还是不知所措——那就对她好吧,等她愿意告诉我的时候,我只管听便是了。
骄傲如斯,也只能在心里这么默默地安慰自己。他等这一天等了很久,等真的和她的这么些年触手可及时,却又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江晚意冲他笑了笑,露出了脸颊的小梨涡:“我不能只占着你的好呀,那样对你太不公平了。”
这次是发自内心的,应如许想。
但他心里一阵一阵的酸涩几乎无法抑制,只得偏过头去,试图不让江晚意看出什么端倪。
“林老师,我准备好了。”
“滴答”“滴答”,水滴声规律而有节奏地在她耳边响起。几分钟后,是林伯生苍老而又沉静的声音。
“一……你感到有一股暖流流遍全身,从头到脚都慢慢地放松下来……”
滴答,滴答。
“二……你的头脑渐渐模糊,你置身于一片汪洋,只看得到平静的水面,世上的所有事情都再与你无关……”
江晚意感觉自己好像脱离了现实世界,变成了一滴水,唯一的任务就是汇聚成流,成为浩瀚汪洋里的一分子。她突然感到周身都轻飘飘的,好像浮在水面上,正随着一股洪流漂向某个未知的地方。
“三……你的意识逐渐模糊了……”
先前的水滴声瞬间消失不见,与此同时,她整个人沉沉地一坠,堕入一片黑暗之中。
混沌中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乃至脑中不断盘旋,带着模模糊糊的回音:“是时候说出来了,那些深埋在你心里的秘密,到了重见天日的时候了……”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在一片逼仄又冰冷的黑暗里,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了她的掌心,她感受着那皮肤有些陌生的纹路,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江晚意缓缓睁开眼睛。
黑板上雪白的字迹分明——
京礼一中期中考试
科目:数学
试卷页数:4页
……
江晚意握着笔的手沁出了一层薄汗,她稳了稳心神,眼神重新聚焦在面前的题目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紧张了,她考数学时总是感到一阵若有若无的心慌,刚刚读题时居然不知不觉走了神。
她脑中突然出现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应如许考数学的时候肯定不走神吧?他肯定都会吧?
笔尖一动不动地戳在试卷上,在学校自印的劣质纸张上洇出一大团墨。江晚意总算是彻底回过神来,连忙检查自己的答题卡,见它还是干干净净的才松了一口气,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甩出大脑。
自从上了高中,江晚意的压力在无形间就变大了许多。有些先前不显山露水的同学好像突然开了窍,成了一匹横冲直撞的黑马,创的她措手不及。
上个月,学校组织了他们上高中以来的第一次月考。当时江晚意站在公告栏前,看着应如许排在第一行的名字,只是抱着手臂歪了歪头,没说什么。
好巧不巧,应如许此时也穿过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来到江晚意身边。他只是抬眼看了眼自己名字的位置,然后就扭过头,毫不掩饰地面向江晚意,咧嘴笑得那叫一个阳光灿烂。
“笑什么?”江晚意仰起有些不服气的脸,“等我再努努力,下次就超过你。”
“嗯,等着。”应如许笑着应了战。
少女的眼睛并没有因为考试失利而失了光彩,也没太多沮丧的情绪,更何况她其实也清楚,这并不算什么失利,只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而已。
和应如许也不是第一次当竞争对手了,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已经十分熟悉,甚至慢慢成了一种鞭策她的动力。江晚意暗暗下定了要更加努力一点的决心,也就云淡风轻地把这次考试结果放在了一边。
在他们二人身旁,有一个身影与三年前那个暗处的身影重合——一样的银框眼镜,一样冷漠的表情,不同的只是瘦高了许多的身形,此时正一言不发地观察着身边的两人。
孟舒钰恨恨地捏紧了拳:为什么,为什么总有人挡在他前面?他才应该是那个最强的人啊!
他冷着脸,默默离开了拥挤的人群。
第一次月考毕竟已经是过去式,转眼间两天过去,在一个周三的下午,期中考试也落下了帷幕。
学校为了节省时间,把九个科目的考试安排得紧锣密鼓,学生们精神紧绷了两天,只觉大脑好像生了锈一样,再也转不动了。
江晚意回到教室时,褚楚正整个人摊在座位上,吱哇乱叫地哀嚎:“啊啊啊啊数学好难!如果我犯了什么罪可以给我判死刑,没必要用数学折磨我!”
坐在她后面的傅乐安兴致勃勃地和应如许对答案,褚楚十分不理解这种主动给自己心里添堵的自虐行为,两只手捂住耳朵,无助地扑到刚坐下的江晚意面前,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她。
江晚意也眨巴眨巴眼睛和她对视。
褚楚放下手,改成站到江晚意身后,双手环住她的脖子,凑到她耳边,颇有些谄媚地说:“是这样的,一一,我刚刚得知,我语文的理解性默写又错了一个空……”
江晚意微微一笑:“如果是想让我帮你罚抄的话,那我就暂时和你绝交一下,到你把罚抄写完为止。”
“别啊宝宝!你帮我写一半就行!”褚楚又是一声哀嚎,“杨倩锐太变态了,那么长的古文,错一个字抄二十遍!她是华妃吗?”
江晚意眼睛往上一看,憋着笑,装作思考的样子:“这么说的话,好像是有点惨诶。”
褚楚顿时两眼放光:“是吧是吧!你也觉得吧!”
江晚意真诚地点点头:“要帮你抄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她尾音故意拖长了调子,简直就是在明示褚楚什么。
“懂懂懂,”褚老板小手一挥,十分大气,“食堂关东煮是吧!”
“福袋三个起步!”江晚意补充了一条附加条件。
“成交!”
上课铃响起,杨倩锐踩着高跟鞋,施施然进了教室。
她哗啦哗啦地展开手里的卷子,嗓子里掺了蜜似地开口:“好了同学们,这节课我们讲期中考试卷,大家快点把卷子准备好——我们先说默写啊。”
五十来个人整齐划一地把卷子翻了个面,抬头就看见杨倩锐拿着个纸条,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念。
“你们的答题卡在读完之后就发到老师手里了,我也大概都看了一遍,下面这些同学都是默写有错的,先站一节课,再把课文抄二十遍。”
褚楚倒吸了口冷气,牙疼似的看向江晚意,小声说:“我靠,死亡名单。”
被念到的人都认命般地一个个站了起来,到最后一个名字时,杨倩锐秀眉一竖,语气上扬:“应如许?”
她扭着纤腰下了讲台,不远万里地走到教室最后一排,站在应如许桌前:“你错的哪个?”
应如许不紧不慢地站直了身子:“《梦游天姥》,有句话没写上来。”
杨倩锐嗔道:“这可不是你这个水平的学生该犯的错误啊——这样,你现在给大家背一遍我听听。”
她身体一歪腿一弯,便似坐非坐地靠在了应如许桌边。
全班同学都回头看着他们这边,反正只要不讲课,干什么都有意思。江晚意也回头了,不过只是不咸不淡地瞥了一眼,就又回过头去,翻出纸来写褚楚的罚抄。
褚楚用手掩着嘴,挑了个杨倩锐不易察觉的角度,微微侧过身,和傅乐安前后桌两个人幸灾乐祸地说小话:“被盯上咯。”
应如许垂着眼,看着前面那个奋笔疾书的身影,也同样没漏过江晚意刚才的眼神。他跟杨倩锐说话,目光却没移开半分:“老师,桌子挺凉的,要不您还是站起来吧。”
女人似乎没想到他这么直接,一时间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她瞪了应如许一眼,眼神中的意味深长,让注意到她表情的褚楚和傅乐安两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趁着杨倩锐又回到了教室最前方,傅乐安幽幽道:“我差点以为她看上应如许了……”
褚楚一阵恶寒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小声赞同:“你不是一个人。”
“那边那俩别说话了!”杨倩锐注意到了他们两人的动静,喝了一声,“站起来的同学都去我办公室,我一个一个看着你们背,时间截止到周五放学前——行了,继续上课。”
褚楚的原则一向是能拖就拖,等着周五下午大课间,才赶鸭子上架地来到杨倩锐办公室门口。
她刚抬手准备敲门,猛地想到这个课间应该是语文组每周固定的教研时间,所以办公室这会应该是没人的——褚楚懊恼地拍了拍脑门,盘算着下节课的十分钟课间够不够她跑一个来回。
她刚打算往回走,就看江晚意迎面冲她走来,伸手递给她写的密密麻麻的几张纸:“罚写不打算交啦?”
“我给忘了,”褚楚嘿嘿笑了两声,从裤兜里掏出一张被折了四次的纸,把它和江晚意拿来的这些放在一起,定睛一看才发觉有些不对劲,“这什么情况?”
褚楚看着手里由四种不同字迹组合起来的罚写,有些摸不着头脑。
“有八遍是应如许和傅乐安帮你写的,”江晚意看着也挺莫名其妙,“我刚抄完两遍,他俩就把剩下的放我桌上了,说是也想吃福袋。”
“……行吧,”褚楚挠挠头,“我估计她也不看,就这么交吧。”
她刚打算推门而入,脚步却突然一顿,和旁边的江晚意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疑惑。
“我没听错吧?”褚楚小声问。
江晚意摇摇头:“就是杨倩锐的声音,好像还有个学生——可这个时间不是语文组的教研吗?”
只是来交个作业,两人也没再多想,褚楚动作利索地打开门,喊了声“报告”。
看到门内情形的一瞬间,褚楚不动声色地把手往后一伸,抓住了江晚意的手,随后轻轻捏了捏。
办公室里的人是杨倩锐和孟舒钰。
但她分明看到,杨倩锐笑容殷勤地往孟舒钰口袋里塞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张银行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