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
江晚意立即伸手，拽住了急匆匆就要去拉女儿的彭母。就在此时，身后的门突然零零散散地走出几个人——已经有人注意到了长时间坐在天台边上的少女，围观群众看热闹不嫌事大，竟是直接跟着彭母上楼来了。
果不其然，往下一看，人群已经围着大厦下面的一片空地，自发地形成了一个半圆。
这其中或许有心地善良，想要帮忙的人，却也不乏一些别有用心者，嘴里叫嚣着“跳呀，怎么不跳”，像是一把尖利的刀，无形地往女孩身上捅了过去。
彭小喧的身形在风中晃了晃。
而这边的彭母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一直拽着她胳膊的年轻女人：“你又是哪根葱？干嘛拽着我不让我管我女儿？”
江晚意来不及从身上掏名片，只是看着女人的眼睛：“我是和光咨询室的一名心理咨询师，我姓江。”
彭母被她那双眼睛盯着，莫名地就有些心虚，她强硬地甩开江晚意的手，捋了捋自己的衣袖，讪讪道：“心理咨询师就能管别人家事啦……心理咨询师？！”
她的声音猛然提高，先是看向彭小喧：“她就是你日记里写的那个姐姐？骗你钱的那个？”紧接着又向周围的人群大声嚷嚷开了，“大家看啊！现在的年轻人干什么不好，非打着些好听的名号招摇撞骗……”
又是骗钱又是跳楼，围观群众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彭母双手一叉腰，不知道又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瞎话来，却被人打断了。
是彭小喧。
她双眼通红，声嘶力竭地喊：“闭嘴！她才不是骗子！！！”
江晚意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没工夫搭理那疯子一样的女人，而是下意识地往前上了一个箭步，失声道：“小喧！”
还好她没跳。
彭小喧浑身都在颤抖：“你有完没完？”
“我有完没完？”彭母冷哼一声，“我看是该问你有完没完！怎么，不知道从哪整的抑郁症报告我看了，药也花钱给你买了，你看看你都干的什么事儿？啊，考试作弊，翘了课外辅导班来做这个所谓的心理咨询，受这个女的教唆逃课出去玩，甚至还早恋！现在居然要拿跳楼威胁我？！”
她又是一高喊：“大家放心！我的女儿我了解，她才不敢死呢！”
“李女士！”江晚意记得彭小喧提过她母亲姓李，厉声打断了她，“请你正视孩子的心理问题！她现在的状况非常危险，别再说这些话刺激她了！”
彭母又要发作，却听彭小喧叹了口气，突然就冷静下来：“算了吧，江医生。”
她一双漆黑的瞳孔直直地盯着自己的母亲，喊了声：“妈妈。”
没给彭母答应的时间，她紧接着又道：“妈妈，你偷看了我的日记，侵犯了我的隐私，还要指责我的不对？你真的，从头到尾，都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吗？”
“我有什么错？还不都是为了你好！”
却见彭小喧如释重负般的长长呼出一口气，整个人好像解脱了一般，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江晚意眼看着事情不对，语速飞快地道：“小喧！小喧你别冲动！你想想以后实现自己的梦想，成为一个作家，你可以随心所欲地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还有谢扬！你们都不容易，他也在坚持着不是吗……”
“谢扬？”彭小喧听见这个名字，眼睛忽地亮了一下。
然而还没等江晚意燃起希望，那点微光便又灭了。女孩的声音不大，却不知为什么没有被风吹散，依然清晰地传到了江晚意耳朵里。
她说：“我才知道，原来星星也会坠落啊。”
江晚意用尽全身力气扑过去，试图拉住彭小喧的手，却扑了个空——
彭小喧终于下定决心，轻巧地往后仰了过去，平日里看着不算瘦小的身体在半空中显得那样渺小。她的手臂向上举着，像是试图握住谁的手，又像是决绝地把面前的人推开；她的嘴角微微勾起，终于有机会露出此生最轻松的一个笑脸。
砰——
围观的人发出一阵嘘声，有的人还不害怕地举着手机拍照录像。
而彭母，在女儿跳下去的那一瞬间，她像是没反应过来，怔愣在原地。
她突然捂住自己的心口，连上前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只是声嘶力竭地痛哭起来，六神无主地喊着女儿的名字，最后两眼一翻，直直地晕倒在地。
周围一切人的反应都在江晚意的感官中被无限地弱化，以至于连不知什么时候响起的消防鸣笛声都没听见。她僵硬地低头往下看，只看得到满眼刺目的红，那个刚才在跟她说话的女孩已经被摔得不成人形，四肢以一种诡异的角度翻折着，成了一团血肉模糊。
她突然不受控制地干呕起来。
她没有理会身后出现的急促脚步声，任由男人伸手盖住她的眼睛，随后把她拉进自己的怀抱。应如许带着暖意的手一下一下地从她的头顶抚过发尾，温柔又低沉声音在她上方响起，一个字一个字地砸进她心里：“对不起，我来晚了。”
应如许的下巴轻抵着江晚意的额头，他垂眼看着怀里不住颤抖的人，蛊惑般的呢喃：“都是假的，只是一场噩梦，你不是一个人在这里……”
江晚意把他的肩膀当作屏障，隔绝了外部的一切嘈杂，任由泪水浸湿了他的衣服。
夕阳落尽，再感受不到暮光的一点儿余温。
江晚意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被抽离了身体，她靠在应如许身前，分明是清醒的，却又像做了一个又一个冗杂的噩梦，梦里女人死去的面容和女孩的交织重叠在一起，叫她分不清虚假和现实。
鸣笛声响彻云霄，尖利得像一根针贯入她的大脑，刺得她生疼。
而那张魂魄就飘在空中，冷眼看着这一切。
第一个冲上来的消防员是个年轻的男人，面容甚至带了些许未脱的稚气。消防员赶在彭母倒地前的最后一秒接住了她，但显然，他也是生平第一次在现场见到这么血腥的场面，一开口的声音都在颤抖：“女士！女士您醒醒！我们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赶过来了，但人流量太大，耽误了很多时间……”
他没能救成人，语无伦次地想要解释些什么，说着说着却突然住了嘴。
那是一条十几岁的生命，鲜活的，就这么在他眼前消逝了。
是因为他来晚了。
他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控制不住地想要嚎啕大哭，却还是咬紧了牙关，勉强挤出完整的一句话：“我们马上带您去医院……队长！”
小消防员这一嗓子喊醒了彭母，女人艰难地掀开眼皮，看向朝自己走来的高大男人，是什么……队长？
她的声音不似刚才那样中气十足，却充满希冀地问这个听起来很厉害的男人：“你们救下我女儿了吗？”
队长只是深深地朝她鞠了一躬：“抱歉。”
彭母突然感觉一股子气血全往脑袋上涌，一激动差点又晕过去。但这次没有，她扯开已经恢复多时的嗓子：“我的女儿啊——你说你生病了，我也不是没给你买药，什么抑郁症，不就是心情不好吗？你怎么就不能想开点呢？你爸，你爸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啊！”
她余光一瞟，看到了江晚意，于是便使出不知道哪儿来的劲，挣脱了一直扶着她的小消防员，气势汹汹地向江晚意走去，一把就把她从应如许怀里扯出来：“你还说你不是骗子？！你要不是骗子，怎么没把我女儿治好？”
她本来以为这个年轻的女孩会哭哭啼啼地跟她道歉，承认自己的错误，最好是能识相点，主动提出赔偿什么的——但江晚意只是双眼发红的看着她，眼中的冷意让她有些心惊。
“病根除不了，她一辈子也不能好。”
“什……什么病根？你别装作很懂的样子糊弄我啊我跟你说！”
“就是你啊，”江晚意气极，反而勾起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的笑，说话的声音还带着厚重的鼻音，“她用自己的生命换你的余生痛苦，真是世界上最大快人心的报复。”
彭母闻言，高高地把手扬起，但还没来得及落下，就看见刚才那个一直站在旁边的男人闪身挡在了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这人的瞳色本来就比常人要浅，不含情绪的时候都显得凉薄，此时眼神冷冷地往她脸上一扫，甚至给她一种”压根就没把她当人看”的感觉：“您好，我是医生，”他开口，“这位女士，您好像病得不轻，建议立马到精神科就医。”
仿佛在配合他的话似的，救护车“唔哩”“唔哩”的声音穿透了现场的混乱。
不远处的小消防员见证了这一场闹剧后，心里对这位刚刚丧女的母亲的同情又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他扭头看向自己的队长，在得到对方首肯后立马冲到彭母身边：“这位先生说得没错，您受了很大的刺激，刚才又晕倒过去了，我现在就带您去医院！”
她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力气哪里抵得过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纵使千般不甘万般不愿，也还是连哭带闹地被带离了天台。
最大的看头走了，围观群众知道这出闹剧已经到了落幕的时候，也零零散散地往楼下走去。
女孩尸骨未寒，却是在亲生母亲的作用下，这么快地就被人遗忘了。
江晚意愣愣地站在原地，似乎忘了该如何抬脚走路，她六神无主地转了几个面，才如梦初醒般地想起来：“哦，门在那边。”
她没有立即就走，反而又回过头，看向彭小喧死前一直坐着的地方。
视线被一抹橘红色的身影挡住。刚才的消防队队长没有随着人群离开，反而是和他们一起留到了最后，此时就站在江晚意看向的位置，无言地和她对视。
“这位小姐，”他的声音极有磁性，说话时个别字会带着一点气泡音，却并不显得油腻，“个人认为，你看起来比她更需要去医院看看。”
江晚意看起来的确不太好。
她的嘴唇是毫无生机的死白，整张脸上血色全无，走一步都要晃三晃。
应如许伸手握住她的胳膊，一向处变不惊的脸上带了显而易见的紧张。
江晚意冲他摆摆手，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来：“没事，我们下去吧。”
紧接着又向那位队长点了点头：“多谢关心。”
她转身，朝着门的方向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眼前的景象却并非是天台这一隅。她又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彭小喧，奇怪的是，她的身边并没有斑斑的血迹，而是面容沉静，如果不是感受不到心跳和呼吸，简直像睡着了一样。
突然，那张脸出现了一些细微又诡异的变化——那双紧闭的眼睛变得狭长，嘴唇更加丰润，乖巧的学生头也变成了披散着的大波浪。江晚意脚步一滞，忽觉整个世界天旋地转，无论如何也叫不出面前人的名字——
那分明是丁雀的模样。
她猛地蹲下，一只手无意识地向上举，抓住了冲到她身边的应如许。
“那个队长说得没错，”江晚意勉强撑着没让自己倒下，只是她声音太弱，应如许要凑得很近才能听到，“我得去咨询室找林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