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
时间不紧不慢地过着,转眼就入了冬。
这段时间倒也算平安无事,江晚意的脚伤在慢慢变好,每天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时不时地和好姐妹褚楚见个面聊聊天。而应如许作为医生还是一如既往的忙,因此,江晚意一能正常走路,就不再让他送她了。
这期间她也没再见过彭小喧,那次在医院似乎成了她们今年最后一次见面。江晚意经常在微信上联系她,也提出过当面聊聊——以朋友的身份那种,但都被彭小喧拒绝了。
江晚意心里着急,却无能为力。
她一向不怎么喜欢冬天,大概是她一直住的那个房子太老,暖气总是烧不旺的原因。干燥和寒冷在她心里埋下了一颗惧怕冬天的种子,因此立冬一过,她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恹恹的,总是打不起精神。
这天是个周六,她不用上班,不愿意离开暖烘烘的被窝,干脆就赖床到了中午。说来奇怪,自从上次见到李承裕后,那些一直困住她的梦魇好像就消散了不少,连带着她的睡眠也变好了。
总的来说,大多事情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这让她一向不喜的冬天,也蒙上了一些亮色。
她掀开套着毛茸茸被罩的被子,在寒冷中盯着自己缠着绷带的脚踝看了五秒钟,当即决定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去医院把绷带拆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也差不多到了时间。
江晚意走出房间,一如既往地没有看到爹妈的身影。这俩人似乎真的年纪大了,没别的爱好,一个喜欢喝茶下棋遛鸟,一个整天往赵莲洲的棋牌室里跑。但她倒是挺满意现状的,毕竟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这就是大多工作稳定、父母退休的年轻人的生活常态啊。
她随便吃了两口,便出发去了医院。
此时正是中午两点,江晚意想了想,最终决定乘坐公交。车里的空调暖风开得很足,车身晃晃悠悠的,窗外的太阳斜射得厉害,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她脸上,倒也带着几分暖意。她半阖着眼睛,完全忘记自己刚刚起床不到两个小时这件事情,几乎要睡着了。
到医院后的一切都很顺利。脚踝那处不见天日的皮肤终于裸露在外,江晚意一时还有点不习惯。
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她又见到应如许了。
他穿着白大褂,在工作状态时,总会刻意地收敛平时那股漫不经心的劲——毕竟他本来就长了一张不被患者信任的脸,如此一来,倒也在无形之中提高了工作效率。
江晚意第一次在应如许正常的工作时间看到他,难得见他这么严肃,第一反应是觉得新鲜。她表面不显,心里却情不自禁地冒出来一个想法:真是帅得不同寻常啊。
一直以来,江晚意都是很坦然地接受着应如许好看这个事实——尽管他俩似乎从认识开始,就总是处于一种微妙的竞争关系,谁也不服气谁。但外貌这方面,服不服气又能怎么样呢?
应如许冲她一挑眉,似笑非笑:“怎么?我今天特好看?”
江晚意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露馅,于是又暗自想道:嗯,现在是一种很平常的帅了。
应如许扭头,看了眼挂在医院大厅墙上的钟表:“快下班了——晚上有空?”
江晚意没反应过来:“啊?”
“宋期会把绷带和你的脑子一起拆掉了吗,”应如许故作嫌弃,眼睛里却是漾着笑意,“傅乐安没联系你?”
“没,”江晚意也很莫名其妙,“怎么了?”
“呀,不小心错怪你了,”应如许微微低头看着她,毫无诚意地道了个歉,“上次不是你和褚楚都有事儿?他诚心要聚,定了今天晚上,我还以为他已经跟你说了。”
“现在知道了,”江晚意也仰着脸看他,“那你去忙吧,我等你下班。”
语毕的一瞬间,她似乎发现了两人不知不觉间缩小的距离,连忙往后撤了一步。
也不知道是哪句话戳了应如许的点,他没立即离开,仍是看着江晚意,脸上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他重复着江晚意的话,一样的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却莫名其妙多了几分别的意味:“等我下班?”
“等你下班之后一起去呀!”江晚意脸涨得通红,压着声音朝他吼。
一不小心逗急了。应如许立马恢复正常,一双手施施然揣进了白大褂的口袋里,摇身一变,又成了年轻有为的小应医生。
江晚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里却是如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哗”得一声,荡开了一圈圈涟漪。
时隔多日,江晚意再次坐上了应如许的车。
北方的冬天总是格外萧瑟,昔日枝繁叶茂的树杈此时孤零零地暴露在空气里,叫人看着就不禁打了个寒颤。
江晚意没有坐车玩手机的习惯,要么是闭目养神,要么是扭头看着窗外。从小到大,一双眼睛就刻画了新京市的发展变迁。她好像总也看不腻,车窗外、大街上,无数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行色匆匆地走在大街上,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本书——江晚意总喜欢默默猜测这些书的内容,一想到它们不尽相同,就觉得这世界真是鲜活。
她和应如许之间,早就不见了在棋牌室重逢时的那种剑拔弩张,虽然关系微妙,但此时同处一个狭小的空间无言,倒也不觉得尴尬。
车内开着空调,暖烘烘的。《恰似你的温柔》突然响起,女声缱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凉,硬生生把这暖意抵了几分。
一阵风吹过,哗啦哗啦的响声透过车窗传进来,和手机铃声混在一起。树干上本就零星的黄叶悉悉簌簌地飘了满天,一片已经枯萎得干脆的叶刚好落在面前的车窗上,蜻蜓点水般地发出了“啪”的一小声,随后落在地上,同万千枯黄的叶子被席卷进轮下——
碾了个七零八碎。
江晚意突然一阵心悸,把电话接起。
“江医生吗?”电话那头十分嘈杂,像是刮着猛烈的风,连声音也让人听不真切,“我在宏达大厦天台,你能过来一下吗?”
彭小喧无波无澜地撂下这么一句,随后甚至没等江晚意作出回答,电话里就响起了机械质的冰冷女声。
江晚意立马看向应如许:“掉头!去宏达大厦!”
宏达大厦是新京实验中学——就是彭小喧的高中附近的一个小商圈,但同时,它也是那附近最高的建筑物。
一个罹患抑郁症的高中生,周末不补课、不在家,而是一个人爬到了高层建筑物的天台,简直想想就让人胆战心惊。
方才车内安静,应如许也隐约听到了电话的内容,他手握方向盘,眼神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但仍是保持冷静道:“先联系她家长。”
“彭小喧的个人资料在我办公室里,”江晚意稳住心神,不让自己乱了阵脚,她用力地闭了下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呼吸保持平稳,“……这样,宏大大厦离我咨询室不算远,你先把我送去找彭小喧,然后开车去我办公室找她父母的联系方式,找到后立刻联系他们。”
她一面说着,一面从自己包里翻出了钥匙,直接伸手塞到了应如许的上衣口袋,头脑清醒地分析着:“以我对彭小喧的了解,再加上她现在应该有自杀倾向,有很大可能会主动联系家长,但是……”
“但她父母未必会放在心上,”应如许淡声接道,“彭小喧有可能就是受到原生家庭的刺激才会如此,再过分一点的家长,甚至可能会以为只是孩子的不轻不重的威胁,而这类人往往面子大过天,永远也不相信自己的行为会导致孩子自杀。”
江晚意一时沉默了——她没有给应如许透露过彭小喧的具体情况,这人却仅凭目前的情况,和那天在医院时和女孩仅有的一面之缘,就将事实猜得七七八八。
果真是天资聪颖么。
应如许不动声色地往下踩着油门,他开车很稳当,堪堪擦着最高限速一路疾驰,总算是临近了宏达大厦。然而不巧的是,今天是周六,人流量骤然增加,人群从车辆间穿插而过,导致车根本就走不动——江晚意当机立断:“我下车跑过去,你尽快。”
没等应如许回答,江晚意转身下车,猛地把车门一关,便开始狂奔。她的脚才刚刚拆了绷带,本来是经不住这么剧烈的运动的,此时已经有些隐隐作痛。
可是管不了那么多了,和一个十六岁的生命相比,她哪怕把腿跑断了又怎样?
寒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周围一片嘈杂,江晚意却只听得见自己胸腔中如雷的心跳声。
总算是进了大门。
幸运的是,电梯正稳稳当当地停在一楼,并且没有其他的人。她冲进电梯,双手撑在膝盖上,俯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睛却还是抬起来,一动不动地盯着led屏上不断跳跃的数字。
“18”出现的那一刻,一向坚定相信马克思的江晚意几乎要含着泪感谢上苍。她飞身进了略显阴暗的楼梯间,又“噔噔噔”地爬了几级楼梯,终于拉开了通往天台的门。
终于天光大亮。
年轻的女孩正面向江晚意,面无表情地坐在危险的边缘,高处猛烈的风把她的发丝吹得很乱,乱七八糟地糊了满脸。
看到来人,彭小喧牵动脸部肌肉,艰难地做了个表情,却是自嘲的一笑。
“江医生,”她的声音融合在风里,劈头盖脸地朝着江晚意砸去,“第一个来的,居然是你啊。”
江晚意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靠近彭小喧,双手微微下压,做出一个安抚的手势:“我当然会来呀。小喧,你先下来,像往常那样,我们聊聊天,你有什么烦恼都可以跟我说……”
“你别过来,”彭小喧身体往后一仰,堪称冷酷地阻止了江晚意过来的举动,“你过来的话,我现在就跳下去。”
江晚意立刻止住脚步,她面色有些发白,声音却没有丝毫颤抖:“好,我听你的,我们就这样说说话也是可以的。”
“可以吗?”却听彭小喧喃喃,“没用的——什么都没用了。”
江晚意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又听到了彭小喧破碎的声音。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江医生,对不起,你没治好我,但请你一定要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怎么会呢?”江晚意极力忍住声音中的哽咽,“这明明是我的错,怎么会要你来道歉?”
冬日的太阳已经有了下落的趋势,女孩在夕阳的余晖里摇了摇头:“不,我最感谢的就是你。”
“姐姐,”她突然换了个称呼,“谢谢你一直相信我。”
江晚意努力平复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腔,深呼吸了一下,扯出一个温柔的笑脸:“这是我应该做的呀,你又不是坏孩子,我为什么不相信你?”
“为什么不相信我?”彭小喧低声重复了一边,像是自己也很不解,“对呀,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风把她的声音吹得支离破碎,江晚意站在原地,脸上映着金黄色的光斑,盛满了彭小喧的眼睛。
“你一直坐在上面,冷不冷?”江晚意突然问,她的声音里满是关切,听得彭小喧心尖都颤了颤。
江晚意又问:“要不还是下来吧?为什么要一直坐在那里呢?”
彭小喧只回答了三个字,而身形丝毫未动:“我在等。”
等什么?等着父母赶来,还是等到一个合适的时间结束自己的生命?
江晚意的呼吸一窒,她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那是她之前怕铃声会刺激到彭小喧,提前关了静音的结果。
有人在给她打电话。她稳住心神,没有理会,而是轻轻地开口:“好,那我就在这里,陪你一起。”
一分钟过去,手机恢复平静,没有新的电话再打来。
天色比刚才更暗了一点,映得少女眸子里的光也黯淡了些。
但彭小喧的情绪似乎比刚才平静了不少,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们两人始终保持着一个安全距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江晚意的声音依旧,还是带着那种听起来就让人很舒服的感觉:“小喧,你之前有没有想过,长大了要做什么?”
彭小喧顺着她的话,倒真的歪着头思考起来:“嗯……我想当作家。”
江晚意的眼睛似乎微微一亮:“作家么?作家好呀!创造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小世界,自由地构思每个人物的命运走向——只要你想,整个世界都是美好的。”
彭小喧咧开嘴角,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是呀,我也是这么想的……”
门“砰”得一声被撞开,打断了彭小喧未完的话。
女人尖叫着冲向天台边缘:“彭小喧!你这孩子到底要干什么!还威胁上我了是不是?!”
仿佛只是幻觉一般,那点微弱的笑意转瞬即逝。出现在女孩脸上的,又变成了那副几乎称得上是平静的表情——
那是一种无声的、麻木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