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女人的双手在空中胡乱地摸索着,谢扬连忙匆匆几步来到他们二人身边,从舅舅陈蓬身边接过他的母亲陈芝。
陈芝抓着儿子的手,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味地流泪。男人声音也喊着哽咽,艰难道:“……人没了?”
“嗯,”谢扬应了一声,他不敢在母亲面前表现出太多悲痛,只能捏着拳头保持冷静,低声说,“刚送去太平间。”
闻言,陈蓬脸上霎时出现两道蜿蜒的泪痕。他一直在乡下务农,怎么也没想到第一次进城是因为亲人的离世,喃喃道:“这都什么事……我姐夫那么好的人,怎么就……”
陈芝哭得更凶,她握谢扬握得紧,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可这点痛,又怎么比得上心里的痛呢。
她竭力抑制自己肝肠寸断的情绪,低低地唤了声:“扬仔。”
陈芝乡音很重,说着只有亲人才能听懂的方言:“你爸没了,但你得振作,让他在天有灵,也能欣慰些。”
她一下一下地拍着儿子的手,几乎失声道:“……妈不给你拖后腿,给你爸处理好后事后,我就带着他随你舅舅回乡下去。”
女人畸形的双眼“望”着谢扬,她眼盲,一生没有亲眼见过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更遑论有什么见识。
但在此刻,在甫一失去了前半生依靠的那一刻,她没有怨天尤人埋怨命运不公,首先想到的是活人如何过好以后的生活。
清醒又坚强。
谢扬抱着他的母亲,像个小孩一样把头埋在她怀里,脆弱地弓着身,终于呜呜地哭出了声。
皮鞋着地发出的清脆声响在此刻分外清晰。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来人,江晚意脸色一变——竟然是张谦之。
饶是男人陪着李承裕在生意场上沉浮这么多年,但在此刻这个场合还是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他冲着三个谢家人深深地鞠了一躬:“刚刚才得知谢先生的消息,我们真的很抱歉。”
谢扬大概是在之前就已经见过他了,他双眼通红,把陈芝护在身后,冷冷地说:“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陈蓬没见过这人,但也从谢扬的话里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信息:“怎么回事扬仔,是不是这人撞的姐夫?”
他是粗人,不懂什么礼貌,毫不掩饰地“呸”了一声:“来这装什么好人?你们撞的人,看样子你们没什么事,死的是我姐夫!赶紧滚!滚!!!”
陈芝攥住谢扬的衣角,小声地问了句:“扬仔,是像你舅舅说的这样吗?”
张谦之有些尴尬地起身,硬着头皮道:“肇事司机酒驾,在案发现场当场死亡,李先生当晚进了icu,也是堪堪才保住一条命。”
“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司机撞的我父亲,他还活着,好,还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们吗?”谢扬整个人都颤抖着,“你们的幸运,可以不靠我们不幸的人来衬托吗?”
他一边说话一边上前,到最后甚至伸手抓住张谦之的衣领。只是那褶皱的校服在笔挺的西服面前,显得渺小又狼狈。
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人上去拦。
最后还是谢扬自己松开手,回到原地搀扶着母亲。
张谦之又是弯腰鞠了一躬:“真的对不住,请您相信我们真的没有那个意思!”他直起身子,诚恳道:“具体的赔偿事宜,我们已经在拟定合同了,您如果有任何要求都可以再提!”
他不动声色地靠近了谢扬,眼神里的歉意丝毫未减:“除法律义务之外,李先生自己也有些表示,他的意思是资助谢扬上学,直到大学毕业。”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谢扬一字一句道:“我不要。”
陈蓬的神情明显有些松动,不着痕迹地拽了他一下。
一旁的彭小喧因为长时间的哭泣而大脑缺氧,一直轻靠在江晚意身上。闻言,她怔愣地抬头看向江晚意,眼中全是不解。
江晚意冲她摇了摇头,用口型对她说了五个字:“只看他自己。”
彭小喧见她这么说,心中更是焦急。她不希望那么优秀的少年因此放弃学业,更何况,这本就是李承裕应该做的。
好像不知不觉间,在所有人心里,都早已把全部过错归咎到李承裕身上去了。司机已经偿命,而有钱的老板却脱离危险并无大碍。
总归是要有个人承担责任的。
张谦之最后说道:“不急,你可以再考虑考虑,听一下陈先生陈女士的意见。”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于是便欠了欠首 ,礼貌地道了别:“这是我的名片,可以随时联系我。”
谢扬盯着他递过来的名片,没收。
陈蓬见状,一把把名片拿过来揣进口袋,此后再没谁给过张谦之一个眼神。
他转身离开。
因为张谦之的出现和离开,现场又陷入了不同于刚才的沉寂。
陈芝一言不发,兀自流着眼泪,被谢扬扶着到一旁坐下。陈蓬见外甥对刚才的事缄口不言,到底还是按捺不住,犹豫着拉了拉谢扬的胳膊。
“我说,扬仔啊,”陈蓬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刚才那人说的,你真不考虑一下?”
江晚意还在这里陪着彭小喧,两人靠墙站着。彭小喧见谢扬依旧是坚定地摇了摇头,忍不住小声说:“可是学长,这不是他应该做的吗?况且,叔叔也一定会希望你能顺利完成学业的……”
谢扬看了她一眼,眉目中掩埋着深深的倦色。他却又将目光移向江晚意,开口问道:“您是心理咨询师?”
他见江晚意点了点头,便很认真地直视着她的眼睛:“好,我认为我现在的心理状态……已经足以请教您一下了,”他说得坦然,语气中的疲惫却是藏也藏不住,“现在我对这件事情很困扰,您觉得我该怎么做呢?”
江晚意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和刚才对彭小喧说的是一模一样的五个字:“只看你自己。”
谢扬依旧看着她:“为什么?”
年轻的心理咨询师目光平静,好像能看透他的心:“因为你就是那么想的,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自己的想法啊。”
她看着面前的少年歪了歪头,眼神里依然带着探究,便继续道:“说实话,站在我们的角度上,你接受这份帮助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不这样,你会面临着很大的辍学的风险,得不偿失。”
她的声音像拂过破冰湖面上的一阵风,听不出什么感情,但就是这样才多了些让人信服的意味:“而相反地,拿了他的钱,顺利完成学业,之后出人头地光宗耀祖,顺利地过完一生,这应该是所有人,包括你父亲都想看到的最美好的结局。”
“但——”她顿了顿,“你想那样吗?”
陈蓬和彭小喧都在一旁默默地点着头,的确是江晚意说的这个道理。
只有谢扬,他好像如释重负般舒了一口气:“谢谢您,我明白了。”
他向陈芝坐的地方走去,在她身前蹲下,仰头看着她。
细弱的光洒在那一处,像是上天对这苦难一家人最后的眷顾。
应如许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他看起来状态不太好,眼尾发红地看着江晚意,走向她的身影都有些摇晃。
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攥紧了江晚意的心脏,她鲜少看见这样的应如许,不知道怎么回事,胸口都有些生疼。
不知何时,这处狭窄的走廊只剩他们两个人。谢扬和他的母亲舅舅大概是走流程办手续了,彭小喧则是自己先走了。
江晚意本想等一会送她,她却拒绝得很干脆。
“我得自己想想。”她说。
女孩的身影瘦小又单薄,一个人离开的时候,好像和整个世界都格格不入。
江晚意正扭头目送着她,突然感到肩膀上一阵沉重。应如许俯身把额头搭在她肩上,一下子弄得她有些重心不稳,她连忙双手握住男人的手腕,用力把他的重心往后带了一下,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她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他的手背,也算是一点无用的安慰。
应如许突然开口:“这是第一次。”
江晚意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还是问:“第一次什么?”
她把呼吸放得很轻,睫毛忽闪忽闪地颤动着,就听面前人闷闷道:“你知道还问什么。”
江晚意正拍着他的手突然停了下来,随后叹了口气,像是有些无奈。
应如许感到江晚意的肩膀上下起伏了一下,慢慢直起身来低头看着她。此时江晚意还拉着他的手腕,见他突然起来,愣了一下,但也没松开,只说:“你不说出来,难道要在心里憋死自己吗?”
仿佛只在一瞬间,刚才那个展露了些许脆弱的应如许就消失不见了。他摇身一变,褪去了眼尾的红,又恢复了平常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是周身的气压仍有些低沉:“这是第一次,没救回来人。”
江晚意却没在他面前摆出那副心理咨询师进行工作的模样,她把手放下,仍是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淡淡道:“那我应该恭喜你。”
应如许挑眉:“这话说的合适吗?”
“不合适,”江晚意坦言,“还好周围没有患者家属。”
应如许抱臂看着面前的人,终于还是勾起唇角笑了一下。然而他一想到宋期会说的那些话,突然又笑不出来了,于是便问:“那你说说,恭喜我什么?”
“当你一直惧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以后也就不会再怕了,恭喜你少了一件害怕的事情。”江晚意一直是一只脚受力,站得累了,便向不远处的椅子走去,转身坐下。
应如许顺势坐在她旁边,他右手手背搭在左手的手肘处,为自己提供了一个舒适的受力点,又用左手撑着脸,扭头看着江晚意:“嗯,然后呢?”
她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只好避开他的视线:“……对医生来说,尽力了就问心无愧了……算了,我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是废话。”
应如许被她突如其来的自责打断了思路,一下子噎住了,却还是发自内心地笑了两声:“你这是干嘛呢。”
“其实有的事我也不是很明白,”江晚意挪回目光,重新看向应如许,眼神里都是困惑,“我觉得没有任何人做错啊,谢峰有错吗?当然没有,可是他不在了;医生有错吗?你们也好好救了呀,可是心里面还要背负这么大的煎熬;谢扬他们就更不用说了,真是飞来横祸……李承裕么,”她卡了壳,声音小了下去,“不全是他的错,甚至他还是受害者。唯一有错的司机当场死亡……”
她絮絮叨叨,应如许眼里的笑意愈发明显,心里的担子总算是卸下来一点。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揉乱了江晚意的头发。
“行了,婆婆妈妈的。”
江晚意被碎发遮了眼,如果她能看得清,应该会被应如许此时温柔得要滴出水的眼神惊呆。
她下意识地去抓他的手,后者却飞快地收回“作案工具”,利索地站起身:“走了,我送你回家。”
“你不忙了?”
“今天不是我值班,有些事不急,等送完你回来处理。”
“等会等会,我拐杖忘拿了!”
“先自己蹦跶吧,我回去给你拿。”
……
后来,听应如许说,谢扬找到了李承裕的病房,当着现场所有医护人员的面,再次谢绝了他的好意。
具体的应如许没说,不过这人记忆力一向很好,倒是完完整整地把那少年的话给她复述了一遍。
“李先生,谢谢您的好意,但抱歉,我不接受。没人规定我一定要靠您的帮助才能活得出人头地,如果我父亲在世,他一定也不会这样认为。”
干净明亮的单人病房里,少年把背挺得很直,掷地有声:“我的所谓前程,只要靠我自己来挣。”
没等李承裕再说什么,他转身就走。走的却不是从病床前到房门口的几步路,而是那影影绰绰、看不清路的此后人生。
但所有人都愿意相信,那条路必然光明璀璨,路的尽头,定然是个大好的锦绣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