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
幸运的是,他们并不是全无交集的。
谢扬并不是那种整天埋头死学的书呆子学霸,比如每周五下午放学时,他都会在篮球场打两个小时球。而那两个小时,往往也是一周中场地女生最多的时候。
彭小喧一路道着歉,小心翼翼地穿过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她一眼就看到了球场中央的那个少年,他没穿什么专业的篮球服,就还是那身普通的洁白的校服。
可即使是这样,他也足够耀眼了。
男孩子们因为众多女生的到来,多少都会有些自己的小心思,小小地臭屁一下,比如时不时就往周围的人群看一眼,或是投篮后激动地大吼一声,恨不得吸引全场的注意力。
谢扬不是,他打篮球好像就是纯粹为了放松,他也不在乎那些女生都是为谁而来,只是自顾自地运球、投篮。他技术不是最好的,偶尔投中了就笑着拍拍手,累了就下场喝口水。
当然,喝水的过程也并不是很轻松就是了。面对着一群女生递过来的水瓶,他通常会先礼貌地拒绝,如果对方执意要给的话,他也不过多推辞,伸手接过来,然后歪头笑着问:“谢谢,但我喝不完,可以分给大家吗?”
女孩子们哪里会拒绝他的要求,况且也确实喝不完,便都欢天喜地地答应了。
彭小喧也想送水,但她胆小,不敢直接凑到他面前,通常都是自己抱着水瓶纠结半天,等下定决心后,人群早已散开,因为谢扬又要上场了。
只有一天不是,那天被彭小喧称为“幸运日”。
幸运日那天,她还是默默站在送水大军的最外围。可这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人群散得格外迅速。等她反应过来时,谢扬已经朝着她的方向走过来了。
刚才送水时她虽然离谢扬最远,却是离球场最近的,因此她的方向,实际上也就是球场的方向。
谢扬并没有看她,场地另一侧有个男生很大声地叫着他的名字:“谢扬!接球——”
但他准头不怎么好,沉重的球在空中飞速旋转着,划过一个弧线,便朝着彭小喧的头直直砸去。
彭小喧的瞳孔骤然收缩,就在她以为自己高低要被砸出个脑震荡的那一刹那,篮球突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意气风发的少年的脸。
她从来没有离他这么近过。
刚才谢扬迅速往前上了两步,飞身一接,堪堪把那个球从彭小喧面前拦下。他一手抱着球,眼神里满是歉意,看着明显受到惊吓的女生,关切地问了句:“同学,没事吧?”
彭小喧如梦初醒般地摆摆手,她回避着谢扬的目光,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没,没事。”
少年又是咧嘴一笑:“没事就行,球场上危险,你站远些。”
彭小喧愣愣地、呆呆地往球场边上走去。谢扬见她没事,往刚才那个喊他名字的男生身边跑去,喊道:“你小心点!快跟人家道个歉啊……”
有没有道歉,这对彭小喧已经不重要了。
当天晚上,她在日记本上郑重其事地写下几行字:
周五 晴
今天一定是我上高中以来,不,是出生以来,最美好的一天……
每个情窦初开的女孩或许都会将自己的心事付诸纸面,把那些不好意思宣之于口的小心思化作酸涩的文字,再辗转送到意中人的手中。
从前彭小喧是不敢的,但那个幸运的星期五给了她一点点小小的勇气。
而且她真的好喜欢谢扬呀,那么暗无天日的高中生活,少年就像一束穿云而下的光,在她黯淡的心里形成了斑斑点点的丁达尔效应。
几天后,中午的教室只剩她一个人,穿堂风吹过她脸颊的碎发,丝丝缕缕的阴影投射在纸面上,形成了那场盛大暗恋的不为人知的印记。
彭小喧把最后一个句号写得很圆,她把这封信叠得整整齐齐,鼓起勇气来到了谢扬的教室外。
她本来是想趁着中午没人,悄悄溜进教室把信放在他桌上的。可意料之外的是,谢扬并没有回宿舍休息,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写题。
老天眷顾,那教室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一个男生从教室里走出来,他戴个略显古板的黑框眼镜,嘴里还隐隐约约地念叨着什么,好像是在口算题目。
彭小喧已经在教室门口着急了有一会儿,总算看到有人出来,她也来不及多想,伸手拦住这个戴眼镜的男生。
男生眼神麻木地看着他,眉头紧皱,看起来还有些不耐烦。
彭小喧咽了口唾沫,莫名紧张起来,她声音很小:“同学,可以帮我把这个给你们班的谢扬吗?”
“又来?”那男生声音很大,把彭小喧吓了一跳,“真服了你们这些女生,不学习天天都在搞什么乱七八糟的,再说了,那个小白脸有什么好的……”
谢扬还在教室里面呢!
彭小喧恨不得伸手捂住他的嘴巴,可那男生一把抽过被叠得四四方方的信纸,轻飘飘地往地上一扔,紧接着,一个黑色的脚印出现在纸上。
男生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他好像是极力忍耐才没把那张纸踢得更远,他走前还故意撞了一下彭小喧的肩膀,声音没有丝毫收敛:“你这种人我见多了,能不能考上大学还不一定呢!”
他越走越远,彭小喧的心也随之越来越沉。
她蹲下身子,把那封信捡起来,用手抹了把眼睛。她想,已经脏了,这封信不能再给他了。
清朗的男声从头顶传来:“同学,怎么了?”
彭小喧立马站起来,她觉得自己现在狼狈极了,不敢抬头直视谢扬,只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谢扬望向那个男生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他是不是说你了?他呀,每次都对女生这样,脑子有病似的。”
彭小喧没想到谢扬会用“脑子有病”来评价别人,刚才还有些颤抖的肩膀突然就静止下来。
谢扬也发现了,他哈哈一笑,然后说:“你要是想找人的话直接找就行,不用那么麻烦。”
彭小喧听了他的话,突然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直愣愣地把手一伸,几乎称得上是动作强硬地把信塞到谢扬怀里,闷头道:“我找你!”
她转身就跑,竟是到最后也没敢抬头看谢扬一眼。
“我长得很可怕吗?”身后的少年有些疑惑地摸摸脸,“他们不是,都说还行吗?”
谢扬低头看着那封被踩了一脚的信,无奈地笑了一下,又重新回了教室。
那些曾经以文字的形式,被虔诚记录在日记本里的点点滴滴,此刻正变成了静默片,在彭小喧脑中一帧一帧地播放。
她沉默地想着,沉默地望着不远处的少年。不知怎么的,她心里突然就升腾起一股悲凉之感,似乎这场暗恋注定会无疾而终。
但好像也只能这样了,她从来没奢望过谢扬会喜欢她。
但也没关系,她会喜欢谢扬,有生之年,永远永远。
这种无谓的想法一出,她好像突然就释怀了。于是在一瞬间下定决心,朝着那个让自己一见钟情的少年走去。
彭小喧来到他身边,无声地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是小心翼翼地喊了声:“谢扬学长。”
谢扬抬起头来,就这么直直地,看向了她的眼睛。彭小喧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突然意识到,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近距离地、真切地看到谢扬的正脸。
和过去四百多天里无数次远远观望的一样,那张脸帅气又周正。也有彭小喧从没注意过的,比如,眼下那么明显的青黑,和眼睛里布满的红血丝。
谢扬问:“你是谁?”
那双漂亮眼睛里的疑惑让彭小喧的心脏像是被人揪了一把,她的声音变得有些生涩,迟疑道:“你,不记得我吗?”
谢扬又垂下头去:“抱歉啊。”
“没关系,”彭小喧接受了他的道歉,也像他一样,侧过身靠在墙上,“我给你写过信的。”
“信吗?”谢扬听起来有点迷茫,“我收到过很多,但我没办法看完。”
他实在很坦诚,坦诚得让彭小喧无话可说。
他紧接着又道:“我可以收下你们的信,但我不能接受你们的心意,因为没法回馈,这对你们……太不公平了。”
他不是神,不能博爱众生,不能看完每一封信,就索性一封都不看。
谢扬好像很累了,声音都哑哑的。彭小喧拿一次性纸杯到不远处的饮水机接了一杯水,递到他面前。
他没推辞:“谢了。”随后接过纸杯,一饮而尽。
“你应该不愿意说吧,”彭小喧轻声道,“但如果心里实在太难受了,说出来应该会好一点。”
回应她的只是无声的沉默。
彭小喧其实没抱什么期望,毕竟对于谢扬来说,她只是一个还没说几句话的陌生人。
却听谢扬说:“我爸他,好像要不行了。”
过去清朗动听的少年音在此刻变得无波无澜,带着一种心如死灰的平静:“他被一个有钱人的司机撞了,情况一直很不好。”
“我在想,要不不上学了吧,我妈妈眼睛失明,如果我爸不在了……”
他没说完。
还好他没说完。
彭小喧捂住嘴,努力不让自己哭的声音太明显。她拼命抑制住自己想要冲上去拥抱谢扬的冲动。
一切心理防线都在看到他通红的双眼时悄然崩塌。
她踮起脚尖,不顾一切地拥抱住了面前的少年,话里的哭腔再也无法掩饰。
她说:“请你务必坚持下去,谢扬。”
少年的睫毛微微颤抖着,眼角的泪不受控制的滑落。
走廊阴暗又狭窄,年轻的男孩和女孩相拥。时不时吹过一阵幻觉般的的风,像是上天的叹息。
江晚意轻轻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们,彭小喧注意到她,缓缓松开双手,放下了踮起的脚尖,又恢复了站立的模样。
他们三个谁也没觉得尴尬,彭小喧轻声开口:“这位是谢扬,我的……学长,这位是江晚意,我的朋友,是一名心理咨询师。”
听彭小喧称呼自己为朋友,江晚意心里是有点意外的。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面前的少年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江晚意也向他礼貌地点了点头。随后就见谢扬扭过头去,眼神定定地看向手术室的门。
彭小喧走到江晚意身边,又拉着她到了走廊的拐角处。
女孩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掏出报告单。
江晚意沉默地看着,突然感到喉头一阵酸涩。“抑郁症”那三个字对她而言实在太过沉重,压得她几乎有些站不稳。
她上前一步,一把抱住这个藏着许多人影子的孩子。她用手轻轻地顺着彭小喧的发,像一个长辈亲昵地安抚自己的小孩,喃喃道:“你一定要坚持住……小喧,会变好的。”
彭小喧乖顺地依偎在江晚意的怀里。“坚持住”,她刚刚才对谢扬说过这句话,现在江晚意又把这句话送给她。
真是莫名其妙的宿命感。
手术室的大门在此刻被打开,戴着口罩的医生从里面走出来。她们二人听到动静,连忙又回到谢扬身边。却看那医生摇摇头,所有人都知道他会说什么了。
“我们尽力了。”
谢扬没有崩溃地大哭,没有像电视剧演的那样,拽住医生的衣角求他再努力一下。他往手术室门口走去,短短几步路,竟是走得跌跌撞撞。
他双眼通红,不自觉地摇着头,口中喃喃自语:“我不能崩溃,我要是崩溃了,我妈怎么办?”
紧接着,里面推出一张床。
床上蒙着雪白的被子,白得刺目惊心。
两边跟着一些医护人员,江晚意一眼就看到了应如许,他看起来好累好累,定定地回望向江晚意。
现场陷入了可怕的沉静。
直到谢扬颤抖着手,掀开了被子的一角。那么熟悉的面容,此刻蒙着一层灰白,沉沉地睡着,永远也不会醒来。
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又猛地把被子盖上,紧闭了双眼。
下一秒,他又把眼睛睁开,茫然地看向面前这些医生,似是带着一丝希冀地问:“真的没办法了吗?”
谢扬把声音压得很低,竭力抑制自己的哭腔。而彭小喧看着这样的他,捂着嘴哭得近乎昏厥。
为首的那个医生是应如许的老师周敬文,他拍拍谢扬的肩膀,没正面回答,只说:“孩子,通知一下你母亲吧。”
谢扬的身体晃了晃,嘴唇翕动着,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张躺着他父亲的移动床被推走,渐渐地只剩一抹刺目的白。那个赐予他生命的男人如今失去了生命,在此刻被推往太平间,此后人世间的生老病痛再与他无关,的确只剩下永恒的太平。
他脑海中首先回想的,不是谢峰生前的音容笑貌,而是过往两个星期的深夜里痛苦的无意识的□□,男人在意识尚且清楚的时候抓住他的手,说:“别救了,省点钱。”
死亡,这对谢峰来说的确是一种解脱,饱受折磨的只有活在世上的人。
“扬仔?”一个带着乡音的女声响起,像是狠狠的哭过,沙哑又苍老。
谢扬循声望去,女人在男人的搀扶下挪着步子,她的眼球发白,深深地陷在眼眶里,是个盲人。
那是他的舅舅和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