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
江晚意一步一步地走近李承裕,最终在床尾处停下。她不愿意离他太近,一方面是恶心,另一方面就是怕情绪激动直接送他归西。
李承裕目光平静的看着面前的女子。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她好像长大了很多,此时正站在那里,饶是行动不便也看不出丝毫狼狈,就这么冷冷地盯着他。
该怎么开口呢?年过不惑的男人默默想着。痛哭流涕地复述当年的罪行再求她原谅,还是劝她早日放下旧事然后勇敢向前?好像都不太符合现在的气氛。
可再一看,江晚意好像一瞬间就收敛了周身的戾气,看起来真的就像来探望病人的普通朋友一样。
她的语气无波无澜,平静得出人意料:“你出事,是在看完她回来的路上。”
这是个陈述句。
李承裕点头算是承认,随后问:“你怎么知道?”
江晚意像是觉得好笑:“吉佳乐世家,没人会把一瓶不算便宜的红酒当作贡品。”
李承裕看着她的脸,突然也沉沉地笑起来:“你还是跟你小时候一样聪明。”
岁月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反而时间的沉淀让他的气质愈发成熟,那双包含了许多意味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江晚意,随后他小幅度地歪了歪头,无所谓地说:“也不算贵,既然她喜欢,那我就都给她喝。”
江晚意听完,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傻逼。”
“我聪明?你也不笨。”她拄着拐杖又走近了一些,一只手握住床头冰冷的栏杆,俯身低着头看向李承裕,“其实你心里也明白吧,你未必有多爱她——说这种恶心的话来激怒我,引导我对你发火,然后再减轻自己的负罪感?李承裕,你想得美。”
李承裕的目光紧随着她动,听她这么说,那张稳重儒雅的面皮似乎被撕开了一角裂缝。他的笑容变得有些古怪,盯着她问:“你凭什么说,我不爱她?”
“你爱她?”江晚意咬着牙,“你指的是让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插足别人婚姻的第三者,在她几乎被千夫所指的时候自己全身而退吗?”
她强忍着声音中的颤抖,哽咽着、一字一句道:“是不是她还要感谢你,没同意让张谦之把她的照片公之于众,也算是保全了最后一份尊严?”
江晚意猛地站直身子,大口大口喘着气。她伸手胡乱抹了一把不知什么时候湿润的脸颊,不去看李承裕的反应,努力恢复平静:“那天下午我去了银杏园,你知道我看到那瓶红酒的感受吗?我恨不得把它摔得四分五裂,再用碎片划破你的动脉,可我怕打扰了她的清净,也怕她死后都不得安生,在另一个世界还要再次遇见你。”
李承裕像是对她的所有职责和咒骂充耳不闻,只是定定地看着江晚意:“我爱她。”
江晚意捏紧了拳,指关节泛着白,低声说:“八年前你买下银杏园的那块墓地,你们的缘分到此为止,从此两清。”
“我找你没别的事,”江晚意深呼吸一口气,再次看向他,她自己却感觉眼前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真切,“别再找丁雀了,放过她。”
“吱呀”一声,门猛地被推开。病房外喧嚣的一切又重新涌入这个狭小的世界,两人同时看向门口,是张谦之。
张秘书神色十分担忧,他也知道自己贸然进来不礼貌,只是在原地站着,看到李承裕没事,如释重负般地舒了口气。
江晚意的话已经说完,连一个眼神都吝惜给李承裕,向门口一瘸一拐地走去。
她的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下午,金黄的银杏叶纷纷扬扬地落了满地,那是丁雀最喜欢的植物。她满心轻松地走在黄叶铺成的小路上,心里盘算着一会儿要对丁雀说些什么,却在看到那瓶红酒时如遭雷击。
根本用不着思考,她知道李承裕来过了。
江晚意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她摸出口袋里红酒味道的女士香烟,双手颤抖地取出一支,又掏出了打火机将它点燃。
浓郁的红酒味和香烟本身的味道混在一起,竟是无端的让人平静下来。
她把香烟送到唇边,然后把剩下的一盒放到墓前。
紧接着便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其实不会抽烟,这么多年都不会,那时候丁雀还教过她,也是和现在一样,吸一口就要咳嗽。
但这味道是适合用来怀念的。
她就这样呆呆地坐在墓前,坐在满地的银杏叶上,坐到整个天空再不见一点亮光,直至华灯初上。
走之前她沉默地伸手摸了摸墓碑的边缘,秋夜的风有些凉,和着冰冷的手感,让她整个人都不自觉地打了个颤。
她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低着头,很小声地说:“对不起呀丁雀,我要是再早些发现就好了。”
将近十年,她把这句话说了千遍万遍,在心里的,在墓前的。冷风吹起了她鬓边的碎发,露出一张迷茫又苍白的脸。
“为什么要让我从你的遗书上才知道……呢?”她有些责怪地问,“如果是从你口中知道呢?”
结果还会是现在这样吗?
一如从前,没有人回答她。
她转身离开,秋风中的身影格外单薄。
空有无边的萧瑟。
外面的走廊空无一人,张谦之留在病房,宋期会紧急加班。江晚意心累极了,索性拿着刚刚被她放在门外的拐杖拐杖,直接靠在墙上。
她低头把手机摁亮,一条信息也没有,心中不免疑惑。
时间也不早了,彭小喧还没结束吗?
江晚意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打电话,编辑了一条信息过去:怎么样?我这边好啦,现在去找你。
她又左右环顾了四周,有点怀疑李承裕是不是把这一整层都包下来了,竟然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彭小喧还没有回信息,她便决定先往楼下走。
进了电梯,她短暂地思考了一下,摁了手术室的那一层。
之后她循着头顶的指示牌稀里糊涂地走着,在经过一个路口时,余光不经意地往旁边瞥了一下。
本已经走过了,她连忙退回去。
——走廊尽头坐着的,正是彭小喧,和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少年。
少女踮起脚尖,用力地拥抱面前的男孩。
他们都在哭泣。
四十分钟前。
彭小喧从科室中走出来,她垂眼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的报告单,最醒目的几个字赫然写着:中度抑郁。
该怎么形容当时的感觉呢?竟然莫名其妙地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像她之前表现不佳也是情有可原,好像从前时常在她脑中一闪而过的不好的念头,也在此刻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还好,她不是整天胡思乱想,心思不放在学习上,她只是病了。
她先看了眼手机,江晚意还没联系她,大概是自己的事情还没处理完。
林伯生给她开了药,她决定先去一楼的药房把药买好。她走在路上,身体有种奇异的、仿佛飘起来的感觉,周围的人神色各异,大多是面无表情或紧皱着眉,行色匆匆地在医院里穿梭;不远处有人在撕心裂肺地痛哭,几乎要给医生跪下,试图以此求回自己儿子的一条命,她这才终于意识到——原来死亡离她那么近。
彭小喧没有挤电梯,她行尸走肉般地在空荡寂静的楼梯间里行走着,唯一的声音是鞋底与地面碰撞的回声。
她到了一楼,伸手拉开门的瞬间,奔跑的少年几乎与她撞了个满怀。男生匆匆说了句抱歉,又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梯。
男生身形颀长清瘦,许是跑得热了,他把外套脱下来搭在胳膊上,只剩一件有些宽大的白色衬衫短袖罩在身上,阳光从楼梯间的小窗透进来,照的他本就白皙的皮肤几乎在发光,同时又把他的腰身勾勒成一片阴影,少年感扑面而来。
这样的人,在学校里一定会是风云人物,全校女生都认识的那种。
怎么会不认识呢——彭小喧想。那少年叫谢扬,她喜欢了他整整423天,从步入高中在迎新大会上初次见到他的那天起,一直延续到今天。
谢扬是他们学校高三实验班的,周末应该在补课,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所以毫不犹豫地,她跟上了谢扬的脚步,也步履飞快地往上跑。她跑得快要背过气去,天知道,她可是连体测八百米都及不了格的呀。
但还好,他们之间的距离一点一点缩小。彭小喧抬头看见到谢扬出了楼梯间,便又加快了速度。
一出门的景象让她愣住了,往来的护士都是一路小跑着,再一看,不远处手术室的灯牌正亮着红色的灯。
幽幽的红光让她没来由的有些心悸。而谢扬,他甚至没来得及喘一口气,便拦住了一个过路的护士,神色焦急地问着什么情况。
他们的对话很简短,可直到那护士再次进了手术室,少年的神情也没有半分缓和。
他几乎是失魂落魄地走到走廊边上,肩胛骨抵着墙,无力地垂下头去。
彭小喧躲在不远的暗处,刚才因为跑步而急促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充斥在她脑海中的画面又多又繁杂,先是去年九月一号的那个下午。
她记得那天的阳光很暖,全体新生整整齐齐地站在操场上,校长的讲话又长又无聊,她眯起眼睛懒洋洋地听着,差点要站着睡着了。
可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一阵骚动,大多是女生的声音。彭小喧立刻睁开眼睛,看向远处的主席台——
作为优秀老生的谢扬正从校长手中接过话筒,他微微欠了欠身,紧接着便面对着他们,深深鞠了一躬。
他留着恰到好处的头发,碎发垂在额前,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小幅度地飞起来,露出一小片额头。他就站在那里,放松却不懒散,穿着短袖衬衫款式的校服,手臂纤细却又线条分明,一只手随意地握着话筒。他的衣服里藏了风,有些鼓起来,却更显得整个人清瘦而非单薄,真真是玉树临风。
他演讲的声音都是带着笑的,带着少年人的轻快却又不失磁性,从话筒里传出来,和着沙沙的风声,似乎变得更好听了。
彭小喧抬头看着,那身影印在她的眼睛里,也就此印在了少女萌动的心里。
……
课间的十分钟是很短暂的,彭小喧哼哧哼哧地爬着楼,心里的紧张和期待只有她自己知道。
学习压力好大,她又性格内向腼腆,没有什么格外交好的朋友,于是每天能看到谢扬似乎成了她烦闷高中生活里唯一的乐趣,哪怕只有一眼。
他们实验班门口的走廊没有多少人,放眼望去,只有零零星星出来打水和上厕所的同学。
这里静得彭小喧几乎有些怕了,踌躇再三,她还是鼓起勇气从他们的教室旁经过,在经过那扇透明的窗户时,装作不经意地抬眼看向教室里面。
谢扬坐在最后一排,大多数时候他都在安静地低着头学习,露出的那一侧脖颈修长,连握着笔的手也是骨节分明得好看;有时他也会和同桌说笑放松,眼睛弯成了月牙状,嘴角也会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彭小喧每次经过他们教室的时间只有一秒钟,她便把无数个零碎的一秒拼凑起来,形成了她脑海中最美好的那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