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
第二天是周六,应如许刚好休息,便陪着江晚意去了医院。
车在医院门口停下,江晚意缓缓摇下车窗,看到一个捂得很严实的女孩站在门口,带着口罩,只露一双眉眼。
她打开门正要下车,却被应如许一把拉住了手腕。
刚才来的路上,江晚意跟他提到了彭小喧。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告诉他,自己还要陪一个来访去看心理医生。
江晚意回头,男人正抬眼看着她,素来有些漫不经心的神情难得带了一丝严肃:“江晚意,我不建议你在没有家长应允的情况下干涉这么多……”
江晚意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却是坚定:“我知道。”
她没再说别的什么,但应如许已经懂了她话中别的意味:我知道,但我还是要这么做。
应如许的手松开,那双瞳色略浅的眼睛已恢复了平时不把一切事情放在心上的模样,眼角眉梢又染上了懒懒散散的神色,只道:“好。”
江晚意下车,拄着拐杖蹦跶到彭小喧身边,身后略显低调的车又在原地停留了几秒,才悠悠离去。
她带着彭小喧挂了专家号,敲门进去时,科室里坐的正是她的老师,林伯生。
林伯生常常是不苟言笑的,他不是那种看上去特别慈眉善目的老人家。但江晚意清楚,见到林伯生时心里的紧张在与他交谈过后就会烟消云散,那双苍老又智慧的眼睛仿佛包容了一切,就像一面镜子。
在他面前是没有秘密的,你本身是什么样,他看到的就是什么样。
林伯生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有些怯怯的彭小喧,随后又对门口的江晚意点了点头。
江晚意离开了科室,想了想,决定就现在见缝插针去找宋期会复查,便又拄着拐杖上了楼。
这会功夫应如许已经停好了车,她推开门时,第一眼就看见了这个背对着门口的身影。
他今天穿着版型宽松的黑色衬衫,更像是学生制服的款式。他正坐着,身体放松后仰,懒懒地靠在椅背上。从江晚意站着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他胸前的口袋到领带末端连着一根细细的银链子,后脑勺的头发有几根桀骜不驯地微微翘着,听见动静便回头看向她,随后极其自然地起身让位。
江晚意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小小地起了波澜。
她没见过大学时期的应如许,但兴许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吧,那股子张扬的劲真是从初中就没变过,即使工作了也未曾消磨半分。
复查倒是很快,江晚意本就伤得不算重,又谨遵医嘱,在家乖乖做康复训练,于是恢复的不错,现在已经能脱离拐杖,左脚微微触底行走了。
只是还有些一瘸一拐的。
不过宋期会倒是跟江晚意说了点别的。
这人戴着副银边眼镜,跟应如许那种对万事都漫不经心的气质不一样,他看着要更斯文、也更清冷一点,即使坐着也总是把后背挺得很直,却不会给人用力过猛的感觉。
“江小姐看起来似乎睡眠不太好?”
江晚意“嗯”的应了一声,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宋期会左手食指屈起放在下巴处,看起来像在思考:“嗯……压力应该很大吧?毕竟——”
他轻轻地吸了口气:“要时常靠吸烟来缓解压力,不过不成瘾,倒也不影响健康。”
江晚意的第一反应是去看旁边的应如许,后者只是挑了挑眉,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倒是给她一种“小秘密被人发现了”的得意感。
不过他像是很快又想到了什么,紧接着又变得面无表情。但不管怎样,似乎没表现出什么厌恶。
那就好。
江晚意笑了笑,眉眼弯弯,眼睛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宋医生看人真准,”她轻笑道,“不过不建议对别的女生观察太细致哦,女朋友会吃醋的。”
宋期会感觉一只手抚上他的后背,抬头一看,是应如许似笑非笑的脸。
他轻咳了一声,声音听着没之前那么冷静了:“还没谈。”
“喔,”江晚意恍然般点点头,“那就祝宋医生早日成功。”
这句话的后四个字被她刻意放慢,还带着有些俏皮的尾音,平添了写了些别的意味。她说完就要起身,一边接过了应如许递过来的拐杖——实在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这样走起来更快点。
她再开口时的语调已经不易察觉的冷了下来:“今天还是谢谢宋医生了。”
宋期会却问:“很明显吗?”
他话未说明,江晚意却明白他的意思:“迪奥的花漾甜心,宋医生总不会用这种香水。”
宋期会不动声色地嗅闻了一下,紧接着又听江晚意道:“还有,小皮筋戴了那么久,为什么要摘?”
他低头,左手的手腕处,有一圈细细的白痕。
江晚意说完便转身出了门。此后身后二人的对话声音很小,她没听到。
宋期会苦笑:“真聪明啊。”
他顿了顿,又补充,“不过有机会你还是跟她说一下,去找别人做个心理咨询吧。”
应如许默许,突然罕见的紧绷起来,半晌才又犹豫着问:“会是……抑郁症吗?”
宋期会摇了摇头。
应如许整个人都松弛下来。
宋期会摘下眼镜,修长的手指揉着紧皱的眉间:“我毕竟不专业,但她心理负担比较重也是真的,但她现在的心理状态还没有走向极端……。”
宋期会重新戴上眼镜,再次看向应如许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他突然话锋一转,问:“《肖申克救赎》,看过吗?”
应如许迎着他的目光,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他下一秒要说什么:“你是说……”
“希望,”宋期会点头,声音依旧清冷得不惹尘埃一般,“一定有什么事,或者什么人,对她来说是一个希望。”
他幽幽道:“幸运的就是,在她心里,老弗里德曼的口琴从未停止过它的声响。”
应如许笑了笑:“那现在我的希望就是,你说的是对的,”他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沉吟道,“但我猜,接下来她要见的人,或许与她的绝望有关。”
他拍了拍宋期会的肩膀,转身往外走去。短短几步路里他最后说了一句话,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像是问宋期会,又像是在问他自己。
“既然能直面绝望了,是不是也就意味着,要走出来了?”
应如许走出房间的时候,江晚意正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她抬眼,眼神中含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果应如许没看错的话,她好像生气了。
脑海中有个莫名其妙的想法来得突然:江晚意似乎,不怎么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情绪。那副一直以来都温和明媚的完美面具,仿佛在他面前就都烟消云散了似的。
可这样才应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很显然,眼下不是让他细细思考这些细节的时候。江晚意扶着拐杖撑起身子,声音听不出来有任何情绪,淡淡道:“彭小喧那边还没结束,我想见李承裕。”
她好像已经忍了很久了,眼下没有任何铺垫,就这么单刀直入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也是应如许一早就答应她的承诺。
应如许说:“好,我带你上去。”
李承裕的病房在顶楼的单间,他有钱,自然要为自己营造最好的养伤环境。
二人站在门口,应如许抬手敲了敲房门,听到里面说了句“请进”,便要摁下把手。
门却没有立即被打开,应如许先低头,轻声叮嘱了一句话:“乖,别急,我先进去看看。”
江晚意本来就紧跟着站在他身后,二人距离本就很近,眼下应如许这么一低头,更是连气息都痒痒地扫过江晚意的面。
她连忙偏过头去,也正是这一刻,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她从前一定会觉得荒谬的想法——
见了这一面,要不就放下吧。
江晚意怔愣在原地,脑海中不断重复着“放下”这两个字,连她自己都不可思议。
应如许以为她是乖乖听自己的话站在原地等,便推门进了房间。
这间病房宽敞又明亮,床头柜上放着的花每天更换,还带着晶莹的露珠。窗外的阳光散散的照进来,乍一看,竟是让病床上的人也变得容光焕发了。
进去时,李承裕正在跟站在病床前的张谦之谈话,看起来是在交待工作之类的。看到他来,李承裕便言简意赅地结束了对话,示意秘书去招呼一下。
“应医生。”张谦之礼貌地欠了欠身,把离李承裕最近的位置让给了他。
应如许点点头:“张秘书好,我过来看一下。”
张谦之回头看向自己的老板,见后者好像是有什么话想单独和应如许说,便轻声离开了病房。
“今天怎么样?”应如许大致看了一下李承裕的状况,问道。
“每天都不错。我记得今天不该应医生值班的,麻烦你过来看望。”李承裕笑道。
年过四十的男人因为保养得当,即使在病床上也依旧是儒雅英俊的。他说话也很平易近人,不端什么架子,怪不得科室里的小护士都对这位总裁评价颇高。
应如许声音淡淡的:“对每一位患者负责是我们医务人员的职责,不过,我有一位朋友似乎和李先生是故交,得知您在这里,特意提出要来看望。”
“哦?”李承裕听了他的话,似乎有点好奇,不过看他没说破,倒也识趣的没再细问,打趣着说,“这么挂念我,倒真是我的荣幸。”
应如许客气地笑了笑:“您说笑了。那我把她叫进来。”
他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身后的人突然换了种称呼叫他:“小应啊,不知道你奶奶身体怎么样?”语气亲近了不少。
应如许闻言,又将身体正面着李承裕。
年轻人很沉得住气,听他这么说也没显露出什么意外的神情:“近几年还不错,承蒙您挂念。”
他好像觉得再加一句什么话要更为妥当一点,于是说:“没想到您还记得我。”可语气中听不出丝毫的“没想到”,好像真的只是单纯地客套一下。
李承裕哈哈笑着:“之前你戴着帽子和口罩我不敢认,但毕竟和你们家的海康集团有过那么久的合作,你小时候那么漂亮,你爷爷奶奶又宝贝似的整天带着你,想不记得也难。”
“不过,”他顿了顿,“你父母这么多年都在国外从医,现在看你也没什么继承家业的心思……”
应如许突然打断他:“李总说笑了,”他的眼角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看起来是在笑,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现在人才那么多,找一个能力强的执行ceo还是很容易的。”
李承裕自知失言,抱歉地笑了一下:“你看我,天天在病房里呆着,都快要不知道怎么和人交流了。”
应如许最后只说:“哪里的话。”
他面色如常,没表现出半分不耐,但接下来的话语间还是表示出了结束这场谈话的意思:“我现在就叫我朋友进来。”
李承裕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应如许刚从里面把门打开,就迎面和江晚意撞了个满怀。再低头看着江晚意握住门把手的手,心知要不是顾及礼貌,她恐怕就直接冲进去了。
应如许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江晚意的头:“急什么。”
江晚意抿了抿嘴:“不急。”
应如许侧身出来,给江晚意让了路。只是——江晚意低头,还有一只手横在她面前。她向旁边歪头一看,张谦之还是那副绅士的模样,冲她摇了摇头。
江晚意笑了:“张秘书,很小我就知道有句话叫作,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张谦之看着这张与八年前几乎无异的脸,莫名的心里一慌。
是的,长相没变,气质却不一样了。那年他跟在李承裕身边办事,第一眼见到这个小姑娘就被狠狠惊艳了一下。少女梳着象征着青春的高马尾,眼睛又圆又亮,嘴角永远是上扬的,好像只要她在的地方就不会有阴天。
可现在,她长发微卷,随意地披散着,五官轮廓依然柔和,脸上也挂着和过去近乎同样明媚的笑容,却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是眼睛。张谦之胡思乱想着,她的眼睛没有笑。
和那个死去的女人好像。
江晚意轻飘飘地撂下那句话后索性直接伸手,把张谦之的手不轻不重地往下一压,径自走进了病房。
床上的人闻声抬起头,在看到来人的一刹那,脸上终于出现了近似空白的表情,愣愣道:“……是你啊。”
这么多年他驰骋商圈,一贯游刃有余,可在看到江晚意的那一刻,也只能宕机般的吐出寥寥几个字。
是你啊。
江晚意正欲走近,却听到外面的走廊爆发了一阵骚乱。小护士的声音慌张:“应医生!谢峰情况突然恶化,主任说立刻手术!”
江晚意背对着门,手轻轻一推,便隔绝了外面兵荒马乱的脚步声,病房在一瞬间又陷入安静。
她向病床走去,脸上带着冰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