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翌日一早,林承业抱着一卷足有一人高的纸筒来到瑞王府。
傅容舒由侍女嬷嬷们扶着出来时,她早已在院中寻了块空地铺好了纸张,人却不知去了哪里。
待了一刻钟才见他再度出现在拐角廊道中,傅容舒见他满头大汗,不免诧异道:
“林先生这是去了哪里?”
林承业恭敬回道:“王妃久等,下官方才去马厩看马去了。”
傅容舒微微蹙眉,随即看向院中铺着的纸张,问道:“这又是做什么?”
林承业连忙回道:“这是下官准备要起的稿,请王妃稍后。”
说着也不等傅容舒说话,他已退去一旁准备起了颜料,只见那些颜料红的、黑的、金的,都成桶成桶被他搅拌着提了上来,陆陆续续在那画纸上进行泼洒。
傅容舒和身后侍从皆看呆了,也不知他这是要做什么。
直到他给自己的靴子套上了干净的白布套,提着一根长杆开始站在画上描摹起来。
傅容舒怔怔看着这一幕缓缓起身,一双眼不顺不顺地望着那道身影,直到那身影突然提杆一点,落下最后一笔。
林承业脱下脏污的袜套,叫上周围几个护卫,将那画徐徐提了起来,展开在傅容舒面前。
画上女子一袭红衣金甲,乌黑长高高束起,与头上红丝带交缠飞舞,她手持长枪,眼神坚毅,踏马驰骋,溅起墨点重重。
周围侍从皆都看呆了去,傅容舒却只是微微颔首,令人好生挪移晾干。
她看着林承业,令他上前来听话,随即又挥退了身后众人。
“我想给你讲个故事。”傅容舒突然道。
林承业没想到会听到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当下微微一愣,见傅容舒示意他落座,他便只好先坐下了。
“从前有个皇子,在他七岁时被送去了蜀国为质,质子一做便是六年,期间他受尽欺凌虐待,更有宫中药师拿他做试验,害他满身烂疮,面目全非,竟连街边乞丐都不如。”
“后来他们更是将他扔进深山之中,任他自生自灭。”
“幸而那时候,他遇见一个在山中游玩的少女,那少女将他救下,还奇迹般治好了他的伤……”
林承业虽然依旧静静听着,但那一双睫羽却忍不住颤动起来。
那年蜀国尚在,蜀王未死,她不过十岁年纪,背着画具入山采风,却遇到了一个濒死少年。
她将他安置在崖洞之中,给他清理包扎伤口,尽管那少年一开始对她饱含敌意,不许她靠近半分,但在半月的相处纠缠之中,他终究对她卸下了防备,任她在自己身上尝试各种草药,只是依然不见好转。
期间她陪父亲入蜀王宫做客,私下用两幅山秋的画作从宦官口中换来了一个方子,这才终于寻到了解开少年身上毒疮的办法。
她以自身为饵,入蜀山深潭中引出一只巨型怪物,身如长蛇却两侧有翼,而少年及时赶到,二人并肩作战,终于在怪物身上挖下来一块皮肉。
她以怪物皮肉为药引,让少年身上的毒疮有所好转,只是还未等好全,那少年就不辞而别了……
原来,萧慕对她的在意和宠爱从来不是无缘无故……
林承业面上不露悲喜,只垂着头不言不语,唯有那一双睫羽颤动地厉害,傅容舒看在眼中,端了茶轻啜一口,突然问道:
“你说,若那少女知道他这些年的寻觅和等待,会否再给他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呢?”
林承业微微一愣,摇了摇头道:
“下官倒是觉得,那少年不过是执意想报恩,那少女却不见得需要这份回报,既然两个人不合宜,放过倒也不失为另一种方式的报恩。”
傅容舒闻言微微蹙眉,她静静看着林承业,片刻后终于叹了一口气,起身道:
“我乏了,你退下吧”
林承业见状正要再问今日的画作是否满意,却听傅容舒已先一步补充道:
“今日的画我很满意,那正是我想要的人生。”
听到这话,林承业总算松了一口气。
待拿到了沉甸甸一袋金子,林承业便随着侍女准备出府去了。
从今往后,他应该再也不用来了吧。
谁知侍女带着她走到半路,突然有事要折返回去,林承业只好自己往府门方向走。
只是没走几步他就停住了,玉兰小筑的院门虚掩着,就在他的身侧不远处。
他望着那院门,回想起方才王妃说的那个故事,竟不知不觉往那方向去了……
这是玉兰花开的季节,林承业一个人站在树下,望着满院盛放的玉兰花,一时失了神。
他记得当年这里的玉兰树都被砍去了……
他抬手刚拈起最近的那朵玉兰花,却听一声怒斥袭来:
“谁在那里!”
林承业立刻回过神来,转身便要走,却被那声音再次拦了下来:
“站住!”
林承业僵硬着身子立定,转身朝着向自己走来的人抱拳行礼,嗫嚅道:
“下官林承业,见过瑞王爷……”
萧慕冷着脸打量他,道:
“谁允你进来此处?!”
林承业连忙躬身回道:“下官……下官一时迷了路,走错了地方,请王爷恕罪。”
一阵静默过后,只听头上传来一声叹息,萧慕道:
“跟我出来。”
……
转眼来到了萧慕的书房,林承业瑟缩在角落,不敢有任何举动。
“今日你的画可通过了?”萧慕突然问道。
“通过了通过了,王妃已点头了。”林承业连忙回道。
萧慕又沉默起来,林承业心中忐忑起来,正想找借口离开,却又听他说道:
“我还需你为我再作一幅画。”
林承业眼前一黑,微微蹙眉一瞬,嘴上却恭敬问道:
“但请王爷示下。”
“那个人你也见过,她是你的师姐,”萧慕顿了顿,才将那三个字艰难吐出,
“骆玉堂。”
林承业猝然一惊,犹豫着一时未应。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我想再见一见她。”萧慕道,
“你既然是她的同门师弟,想来定然比旁人更能画出她真正的模样。”
林承业沉默着未应答,萧慕眼中闪过一道微芒,突然笑问道:
“怎么,这件事很难?还是你也忘记了她的长相?”
还是你根本就没见过骆玉堂。
林承业微微站直了身子,抱拳回道:
“恕下官不能作此画。”
“为何?”萧慕追问道。
“听师娘说,玉堂师姐在王府过得……并不顺利,”林承业斟酌着话语说道,随即抬眸正对上萧慕的眼,正色道,
“想来她那般去了,应该并不想再见到王爷……”
萧慕心口蓦地一窒,他身形逐渐僵硬,一时没了话。
两个人对视而立,室内落针可闻。
就在这时,三喜突然在门外报道:
“王爷,王妃娘娘突然晕倒了!”
萧慕蓦然回神,立刻朝门外走去,随口道:
“在这里等着。”
林承业抿唇站着,直到萧慕离开了书房,这才转身望了过去。
他的身影在远处廊下急步而过,也在林承业的眼中一闪而逝。
林承业颓然坐了下去,深深呼吸了几瞬。
方才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竟对他说出那般大逆不道的话,若他回来,会否对自己施什么惩戒?
王妃晕倒了,也不知道病况如何,方才分明还好好的,难道与他说的那些话有关?
其实当年玉堂在王府时,傅容舒并没有为难过她,甚至有几次还帮过她,在玉堂心中,她对傅容舒始终心存感激,所以才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往返,只为给她画出满意的画来。
至于萧慕,玉堂想不出理由要给他作画。
若说当年他对自己宠爱无边,是因着当年的救命之恩,那么他已经还了。
而后来他对她的冷落和折磨,她全盘接受,也算是还了他吧。
如此想着,林承业心中渐渐好受了些,精神刚镇定下来,却见一道人影快速走了进来。
林承业连忙起身,朝那人望去一眼,立刻收回了视线退后几步,站去了一旁。
萧慕站在门口未动,只定定看着他一声不吭,林承业一颗心再次提了起来,她犹豫着抱拳道:
“王……王爷,天色不早,若没有旁的事,下官就告退了。”
萧慕依然不说话,就在林承业缩着肩膀从他身旁走过时,突然听到萧慕说:
“你不能走。”
林承业蓦然回头,正对上萧慕一双眼。
“瑞王爷,你是要强留下官吗?”
林承业眼中早已没了方才的怯弱,转而满是警惕之色,萧慕却突然偃旗息鼓,连忙解释道: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想……”萧慕语气凝滞,几丝慌乱之后,才终于正色道,
“我只想让你为我作画,只要作完,你就可以走,我保证,我不会逼你。”
林承业看着萧慕,心中思忖片刻,不愿再为一幅画与他纠缠下去,于是道:
“只要王爷说到做到,下官也愿意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