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画
一道惊雷落下,刚刚经过的山林中,几棵高大的杉树应声而倒,惊起一片山中鸟雀,霎时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俞莘望着从天而降的闪电将天空劈成两半,刚刚还晴空万里,转眼间乌云密布。那巨大的雷鸣声如同战鼓擂动,震得她心脏砰砰直跳。天空中,一时间风起云涌,闪电的光芒照亮了整片大地,俞莘心中有些后怕,若是晚几步从密林中出来,现在说不定还在担心下一道雷会不会劈到自己面前,甚至萌生出了一种,上天挡路的忧心。
这山中除了人心难测,天气也是瞬息万变,说风便是雨,十分诡异,所以装神弄鬼起来才更容易蛊惑人心。
魏延安把刚刚因为爬山出汗脱掉,绑在腰间的牛仔外套解了下来,靠近俞莘高高举起,罩在了二人头顶,温柔地抚慰她说道:“大茅村四面环山,常年多雨,飞瀑密布,山中湖泊云集,本就容易气候变化异常,不过这都是正常现象,别多想。”
俞莘轻轻咬着下唇,眉头渐渐舒展,对着魏延安笑了一下。
“前面就是祠堂了,正好下雨也没人去,我们可以好好查查。这雨马上就要下大了,咱们跑两步?”
魏延安轻轻用手臂将俞莘环在外套下,带着她往祠堂跑去,二人刚刚跑到檐下,雨就下了起来。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打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透过祠堂已经褪色的淡红色垂花木门,山间雨幕低垂,如一幅水墨画缓缓展开。绵绵细雨从天空洒落,无声地浸润着每一寸土地,每一片绿叶。远处的山峦在雨雾中若隐若现,让本就神秘的大茅山脉,变得更加如同世外仙境一般。
然而俞莘并没有被眼前的景色吸引,而是甩了甩衣袖上沾的水珠,抹了一把湿润的脸颊,就好好观察起这座古老的祠堂来。
退去朱红色的木门上,一对石雕龙首形态的门环气势非凡,桃木窗棂古朴庄重,雕刻精细,图案各异。墙壁和梁柱上则绘有彩画和壁画,距离上一次修缮已经过了二十余年,墙壁又有些脱落,壁画的内容只剩下依稀可辨的轮廓,多为历史故事和神话传说。
“他们说的秀古女娘娘的传说,便是这幅画吧。”魏延安弯着腰,在角落里一幅《神女升天图》前驻足,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小手电,照亮了整幅壁画。
那幅画在墙壁的西侧,形状细长,面积不大,但是十分清晰,应该是后来又加重过颜色,与旁边的几副淡到近乎发白的山水花鸟图相比,精细地显得格格不入。画面最左侧绘日、月、升龙及蛇身神人,象征天上境界,日中有金乌,月中有蟾蜍。两个兽首人身的司铎骑在异兽上,驻守在天国的门口,瑞云缭绕,如同现在祠堂外景色一般。
视线往右乃层峦叠嶂的山峰,寓示着此间已为人间,山顶有一伫立的女孩形象,身旁站着仰首而鸣的仙鹤,女孩衣袂飘飘,向天界冉冉欲升。山下密密麻麻有很多村民跪拜,虔诚地望着山尖即将羽化的女孩。
“就是这个,我的学生说,祠堂以前经历过一次火灾,烟尘将墙壁都熏黑了,所以村民也都不记得这墙上壁画到底最开始都画了些什么。二十年前那场疫病,众人集资出钱修缮祠堂时,专门请了画师将墙上灰尘污渍小心清理掉,才还原了这些古老的壁画。”俞莘看着眼前的升天图,确实如村民所说,是女孩为了村子祭天的样子。
魏延安用食指使劲擦了擦墙壁,手上就沾染了墙壁上掉落的彩色粉末,他两个手指尖搓了搓这细粉,说道:“以前壁画用矿物颜料描绘,所以历经数百年不会掉色,而且颜色过渡自然,现在大多用磁油画,容易掉色,颜色过渡也不自然。你看,若是二十年前统一修缮,到现在,其他的壁画早都已经褪了色,唯独这一幅色彩依旧,应该是有人定期来描画,生怕被人忘记这传说。”
俞莘托腮盯着这幅画看了一会,脑中闪过几个画面,眼前一亮,对着魏延安说道:“这画一定是后来加上去的,原图我见过,在一个汉墓博物馆里,这种升天图只有在达官显贵的墓穴中,才会出现。”
说着她围着祠堂转了一圈,边走边指着其他的壁画说道:“这祠堂中其他的画都是些八仙过海、七仙女下凡之类,脍炙人口的神话故事,要么就是简单的梅兰竹菊,画工也略显潦草,不过都是祠堂里常见的画作风格。好端端地突然出现一墓室才会有的升天图,而且还在如此隐蔽的角落位置,怎么看都很不合理。”
她说着,捡起了地上的一块石头,往身上蹭了蹭,就蹲到了壁画前,抬起手刚准备擦掉这幅不详的画作,就被魏延安拦下。
“你这样会把后面原本的那副壁画也磨掉,岂不是没了证据,用这个。”魏延安低着头,从包里掏出了两张砂纸,看得俞莘微微有些吃惊。
“你这包里都带了点什么东西啊?怎么连砂纸也有?”俞莘看了看手里的砂纸,对着已经开始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墙壁的魏延安说道。
“不打无准备之仗嘛。”魏延安头也不抬地说道。
正如魏延安所说,后来重绘的这些壁画的颜料质地粗糙,不需要太大力气就能将浮色擦掉,加上本来面积也不是很大,两个人很快就将升天图抹去,背后的原画渐渐显露出来。
“锦上添花。”俞莘站起身,一边捶着腰,一边后退了几步,看清了这幅原画的全貌。
泛着灰色的墙壁上,一枝苍劲虬曲的梅枝从嶙峋山石中逸斜而生,枝梢点缀梅花数朵,暗香浮动;枝头上栖息着两只羽色华丽、姿态各异的锦鸡,神态安闲从容,一派隽逸之气;山石旁一丛牡丹正盛放,正好与旁边的雄鸡唱晓图相连。
“果然,这样一来,秀古女娘娘的传说便可不攻自破,根本不是什么古代预言,就是人为造神的结果。”俞莘拍着手说道。
“那你下一步如何打算?”魏延安掏出了一个湿巾,递给了满手是粉末的俞莘。
“我们还不知道幕后主使是什么人,以及二十年前那场没来由的疫症到底是什么,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俞莘若有所思地擦拭着手指,一边缓声说道:“下一步我准备从画师入手,打听一下到底是什么人指使,让他改掉原画,无中生有这样一幅神女图。”
魏延安开口说道:“这个好办,既然距离上次修缮已经过了二十多年,那我去跟村长说,我虽不是梁氏族人,但是为了给母亲尽孝,我愿意出钱重新修缮一遍这祠堂,就找当年的画师重画一遍。”
俞莘眨了眨大大的眼睛,跟他确认道:“你要一个人出钱,给这个村子修祠堂?”
魏延安靠在门框上,嘴角上扬,浅笑说道:“这点钱我还是出得起的,我不是跟你说了我回来是做外贸生意的嘛,最近航线打通,走了几批货,做得还不错,刚好有点闲钱。”
俞莘有些不安地说:“可是,你这样会不会太高调了,本来我们就在明处,突然说要修缮祠堂,引人注意的话再”
“你这是担心我?”魏延安斜睨着俞莘,看着她脸颊又微微泛红,语气轻松地说道:“你不是会咒语嘛,我要是真出了事,你就帮我来个借尸还魂之类的。”
俞莘重重拍了他一下,说道:“呸呸呸,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魏延安收了笑,望着门外渐渐停下的雨帘,声音有些沉闷地说道:“也不算是突然吧,我也有一己私心,正好可以打消他们的怀疑。”
俞莘歪着头,问道:“私心?你要做什么?”
魏延安伸出手,冰凉的雨珠落在了他的指尖,如同清晨的露珠滑落花瓣。
“我要让我母亲进梁氏族谱。”魏延安眼神坚定地说道。
“族谱?”俞莘有些无法理解,“你不是从小在国外长大的嘛?没想到宗族观念还挺强?”
“一方面算是找个借口,用一个他们无法接受的要求转移他们对于修缮祠堂的注意力,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山里的女孩们一个希望。”魏延安认真地说道:“你看这祠堂,只祭祀男性始祖,家谱也是以男姓为尊,女子不得入家谱、不得进祖坟、更没权利处理宗族事务。山里的孩子本来就看不到未来,山里的女孩子更是没有一条出路,甚至最后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魏延安说得平静,但是每个字都说到了俞莘的心里,每当她看着班级里屈指可数的女孩子怯怯的面容,就会想到还有很多这样的女孩子仍留在家里,等着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换来自己的哥哥或弟弟能有足够的聘礼娶到一个喜欢的姑娘。
“我母亲是这些年大茅山出来的唯一一个大学生,为大茅山的发展和教育都做了很大的努力,连这条唯一与镇上相连的马路,都是我母亲当年在市里找人找关系,才优先俢到了大茅村里。然而二十年过去,早就没有人记得她的名字,在这大山中连一笔痕迹都没有留下,这不仅对她不公平,对山里的所有女孩子都不公平。”
魏延安说着手握紧了门框,转头对着俞莘说道:“他们不是把族谱看得很重要嘛,那我就偏要让他们在族谱上加上我母亲的名字,以后还要加上更多女孩子的名字,既然大家都是梁氏族人,就别分个三六九等,要写就全都写上。就算将来嫁人又如何,她们有权利在自己的家乡留下自己的名字。”
俞莘拍手叫好,说道:“这样也会有更多的女孩子愿意站出来,争取自己的权利,去看看更大的世界。那我们现在就去吧!去找村长!”
她刚要跑出门,就被魏延安拽了回来,差点摔进他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