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4
074/木云木夕
伙夫可并不是什么好心人，他收了金三一百文，答应为难顾家人，故意开出一两银子一桶热水的高价，没想到顾家人不差钱，真的愿意花五钱银子买半桶热水，他可真是赚大发了。
他在固节马驿干了有十多年了，什么样的客人都见过，像顾家这种被流放四千里的罪臣家眷还是第一回见到。
旁人都没他们家流放得远。
平常他烧水，驿站一天给他开工钱三十文，若是客人要求提水到房间，一桶热水给他一文钱辛苦费。
热水本身，是不另外收费的。
毕竟，能住进驿站的，不是办差的官吏，就是有关系的家眷，普通人要住，得看有没有富余的房间，驿站的驿丞答不答应，得掏钱。
所以，他作为一个官方驿站的伙夫，平日里是捞不到什么油水的。
今天晚上，他坐在灶房就净赚了八百文，都快抵上他一个月的工钱了，他心里正激动得找不着北呢，见姜锦年和顾戬之进来，寻思着又要入账了。听到姜锦年说的那一长串话，他心里很是不耐烦，但又有点拉不下脸来，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不是？
他垂下眼睛，用烧火棍在灶膛里捅了捅，火焰映照在他古铜色的脸上。
他不接话，灶上的大铁锅冒着咕嘟咕嘟的气泡，氤氲出雾气。
灶房的气氛有些诡异。
姜锦年早就听尤氏说了灶房一桶热水要卖一两银子，此时看着眼前伙夫的面色，便知道他不是个好说话的人，更不是什么善心人。
“大叔，您看，我们十七个人，只取您一瓢热水，还是自己提着冷水来换的，给您省了多少麻烦，您今晚还可以早点休息不是？”姜锦年眼神有几分冷沉，面上却还装出三分软和气来。
那伙夫仍是不搭腔。
“我四婶娘花了五钱银子，就得了半桶热水，您这热水贵得有多离谱我就不多说了，我再添一瓢热水，也是很合理的。您若继续阻拦，我就告诉驿丞去！我就不信一个小小的驿站还能没了王法不成！”姜锦年被激怒了。
二郎眸光冷沉，淡声：“七妹妹舀热水罢。”
姜锦年揭开了木锅盖，先往锅里加了几瓢凉水，水都快溢出来了，她担心一瓢沸水兑得太凉，又从桶里舀了两大瓢凉水到一旁的水缸里。
当她小心地从铁锅里舀起满满一瓢热水时，却听那伙夫沉着一张脸开口了。
“慢着！我答应了么，你就敢舀我的热水？”
姜锦年手上的动作一顿，有些气恼，这人实在是太讨厌了，不就是一瓢热水嘛？还是公家的柴火，他就一个烧火的，逮着这么一点小小的权力就如此吃拿卡要，作贱人，吃相着实太难看了！
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和这个人撕破脸皮，只听顾戬之沉声道：“倒！”
姜锦年想了想二郎的本事，收拾眼前这个人，那是不费吹灰之力，便瞪了伙夫一眼，毫不客气地把热水倒进了桶里。
重新盖上锅盖，姜锦年提着木桶，催促二郎赶紧走。
这种恶心的地方，她是片刻也不想多待。
那伙夫突然追了过来，梗着脖子道：“你这么一大瓢热水，得付两文钱才能走！”
姜锦年懒得搭理他，再耽搁下去，水又要变凉了，她提着木桶快步走出了灶房，把那个拎不清的伙夫留给了二郎处置。
她不知道的是，她前脚刚离开，那伙夫后脚就被二郎摁着脖子在锅里烫了一下。
“收了多少钱，吐出来！”二郎寒声道。
那伙夫脸被烫得通红，幸好方才姜锦年往里面兑了不少凉水，二郎下手也控制着力度，没下死手，不然他这张老脸可真就要焯熟了。
“没多少。王押司给了三百文，府上奶奶给了五钱银子，都在这儿了。”伙夫被吓坏了。
这个年轻公子哥看着病恹恹的，一副要死的模样，没想到手上动作这么快，手劲这么大，他在他手上，就和一只鸡没什么区别。
他虽然贪钱，可他更怕死啊，这么滚烫的水，他可不想再来一下，他这张老脸真的会烫熟的！
伙夫麻溜地从怀里掏出银钱交到顾戬之手上。
顾戬之轻哼一声，“明早早些提两桶热水送来。别让姓金的知道。”
“知道了。知道了。”
姜锦年拎着温热水回到房间，给文氏搓了巾子，让她擦身子。文氏接到手上一愣，用眼神询问她是怎么回事，当然，她也没有闲着，忙趁热擦了擦身子。
姜锦年便简单说了，说自己用大半桶凉水换了一瓢热水，还赔了一车轱辘好话。
尤氏：“哟！三嫂，你没白疼七丫头啊！你瞧瞧她这脑子多活泛啊！ 又这么孝顺，还知道去打热水给你用，真真不是亲生的，胜似亲生的了。”
终于还是来了。
这一天过得乱糟糟的，尤氏也没从一连串的打击中回过神来，她也懒得去议论三房的事儿。这会子她终于逮着机会了，不轻不重地刺了文氏一下。
本来嘛，文氏仗着生了个好女儿，风光了这么多年，谁承想，竟然是假的！呵！她可真是大胆呐 ！若是放在平常，顾母肯定不会这么轻易饶过她的。休了她都是可能的。
文氏手上的动作一僵，脸上的神情也凝了凝。
姜锦年接过文氏手里的巾子，又重新搓了一把，拧干，给文氏擦背，低声安慰道：“阿娘，没事儿！我会一直陪着您和爹爹的。”
温热的巾子擦去身上的黏腻，文氏只觉得身上一轻，舒服多了。
“是啊，姩姩又聪明又孝顺。”文氏咬咬牙，厚着脸皮道。
她说的是实话。她没什么不敢说的。她可不能让姩姩受委屈。
见母亲维护自己，姜锦年心里暖暖的，让到一旁，让母亲擦洗隐秘的部位，等文氏洗完脚，这才拎着水出去倒了。
她才刚走出去，就见二郎走了过来，递给她一串铜钱和一块碎银子，让她收着，拎着水桶去倒水了。
姜锦年掂了掂，估摸着是一百文和五钱银子，登时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她背过身去，趁人不注意，把钱收进了空间的银箱里。
她又从陶罐里摸出两粒芝麻丸，攥在手里，溜溜达达地去找二郎。
二郎倒完水，拎着空桶回来，见她过来，漆眸闪了闪。
“二哥哥，你身上还热吗？”姜锦年也是突然才想起，二郎身上还起着低热，赶了半天的路，不知有没有变严重。
“不热了。”二郎嗓音低沉道。
“哦。”姜锦年伸出一个拳头，“二哥哥，伸手。”
二郎有些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但还是乖乖伸出了手掌，一粒包裹着油纸的芝麻丸落在掌心。
“二哥哥，你吃这个，补身子的。”姜锦年小声道。
二郎不要，“七妹妹，你自己吃。”
“我有。”姜锦年撕开油纸，小口小口地吃起来，真香啊！
她一口气可以吃上三粒。不过她得省着点吃，晚上找个机会偷偷给阿娘加餐。补一补精气神。
人太多了，每人一粒，一下子要消耗十七粒，他们还会问她东西是哪里来的。
姜锦年很快就吃完了，见二郎一直不吃，不免有些焦急起来，替他剥了油纸，喂到他嘴边。
“二哥哥，你快吃。你不吃，被他们看到了，就没有了。”
二郎底子虚，要长途跋涉，必须要进补。不然绝对撑不到贵州去。
顾戬之闻到浓郁的芝麻香味，驿站的饭食他闭着眼睛吃了半碗，走了二十多里路，体力消耗太多，他也饿了。他低下头，张嘴咬过来，确实很香很甜。
等女眷们都收拾好，男丁们才进入屋子。
以顾母为界，左边睡女眷，右边睡男丁。
顾睿、顾明和顾眺三人身上戴着枷锁，躺着睡觉不方便，只能靠着墙壁坐着睡。
姜锦年特意选了最靠里的位置，让文氏睡在最里边，等熄了灯，她从空间里拿出自己常盖的薄被子，抖开，盖在文氏身上。
驿站的被褥又脏又潮，黏糊糊的，她先收进空间，等明日一早再换回来。
文氏喜洁，原本很抗拒睡在这样的床铺上，也不知被什么人睡过，被褥多久没有换洗了。她光是想想，就恶心得全身僵硬，夜里闻着不好闻的气味，她本就觉浅，肯定睡不着的，只能在床上干躺一夜了。
但躺下后，文氏却觉得没有想象中难受，反而觉得被褥很松软，似乎还有一种被太阳晒过的暖和。
姜锦年在空间里剥掉油纸，拿出一粒芝麻丸，拉着被子虚虚地遮住两人的脑袋，她悄声道：“阿娘，您吃。”
文氏一愣，浓浓的芝麻香窜入鼻端，她咽了咽口水，忙侧身面向女儿，压低声音问：“你还带了这个？”
文氏给女儿缝了一个小布袋子，里面经常装一些吃的，所以文氏以为芝麻丸也是她装在袋子里带出来的。
“嗯。您快吃。”姜锦年知道母亲误会了，可她也不打算解释。这也解释不清。
“姩姩，你吃。阿娘不饿。”
“我吃过了，阿娘您吃。”姜锦年直接把芝麻丸喂到了文氏嘴边。
文氏接过来，怕其他人闻见香味，忙一口吞进去，用手捂住嘴巴，慢慢地咀嚼着。
一粒芝麻丸，文氏吃了足足有一刻钟的功夫。
许是吃了芝麻丸的功效，这一晚，文氏入睡得特别快，还睡得很沉，一觉睡到了卯时，外面响起了押司敲门喊他们起床的声音，她才醒来。
此时天还只是灰蒙蒙亮，不点亮的话，只能看到灰扑扑的影子。
姜锦年故意赖了一下床，趁文氏不注意，飞快叠好被子，背转身去收进空间，换回了驿站的被子。
换好后，她扭头打量了一眼屋里其他的人，发现没有人注意她这边的动静，她提着的心这才缓缓落下。
尤氏叫上五娘和六娘一起出去打水梳洗，打开门，却见门外摆着两桶冒着白气的热水，兴奋地低呼一声，忙把热水拎了进来。
“这是怎么回事？这热水谁送来的？也没说要钱，谁这么好心给咱们送热水？”尤氏道。
“管他呢！有热水咱就用，怕甚！咱们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家，两桶热水而已，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顾眺坐起身，按了按酸疼的脖子接道。
“你知道个屁！你知道昨晚我给老太太买半桶热水，花了多少钱吗！五钱银子！这两桶热水，就得二两银子！这个驿站黑心得很！”尤氏瞪了顾眺一眼道。
顾戬之也起身了，见四叔夫妻二人吵得不可开交，淡声：“可以用。快点收拾罢。省得一会儿姓金的又来催促。”
尤氏眼睛一亮，“二郎，这是你让他们送的啊？给钱了吗？”
顾戬之嗯了声，带着四郎去井边打水洗脸去了。
一家子排队洗了脸。
姜锦年去院子里的柳树上折了一把嫩柳枝，给了顾睿、顾明、顾眺、顾母和文氏一人一根，用牙齿咬开，蘸着驿站廉价的刷牙粉，把牙齿刷了。
尤氏：“七丫头，你怎的就给他们折牙枝，不给四婶娘折？你这样看人下菜碟，可不好。”
姜锦年在心里白了尤氏一眼，“四婶娘，这柳条枝就在院子里，很好折的。二伯、四叔和祖母他们行动不便，我才帮着折的，您手脚灵便，我想着您自己折还快些，就没代劳了。”
尤氏脸色沉了下来，扭身出去折牙枝了。
顾明看了一眼顾眺，“咱们是在流放，一家人得齐心协力。四弟妹是长辈，得多多包涵小辈。姩姩够懂事了，她做婶娘的，不要盯着她一个小辈挑理，你们家四个姑娘，个个都比姩姩大，也都是好姑娘，让她们干活儿她们也能干好。四弟，你和你媳妇儿好好说说。”
顾眺刷牙的动作一顿，讪笑道：“好，我说她。”又看向姜锦年，冲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姜锦年心里一暖，抿唇笑了笑，也沾了牙粉到一旁刷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