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 夜探
李恪回到酒楼上的时候,林晏正背起脚边的竹篓子。
李恪见状,上前道:“你腿上的伤还没好,不如换个日子再进山吧。”
林晏望了眼窗外万里无云的夜色和还算疏朗的月光,回过头来道:“多雨的季节,万事还得看天,能得个晴朗的天气已算不易,不敢再懈怠了。”
李恪不是不知道因为长公主的事,他在午门前跪了一夜,但那是父皇的意思,即便是他,也不敢轻易求情,所以现下心中还有些惭愧。
从随从手中拿过一只匣子放进了林晏的竹篓子,他道:“这是我宫中最好的伤药,你都拿去吧。”
他生怕林晏又和从前一样不肯要,硬是拽着竹篓子没叫他拿出来。
林晏无奈,只好抚手一拜相谢:“时辰不早了,殿下早些回去吧。”
而后,拖着有些瘸曲的腿一步步出了酒楼,往新阳门去了。
新阳门的两个校尉看了眼他,又看了看远处酒楼上站着的大皇子,心照不宣地开了城门。
雨后蛾眉月,拂风点繁星。
谢明瑛拿了一把平常不用的剑,随星伴月一路疾走,在城外最近的一处驿站买了一匹马,而后飞快地往东而去。
武将班师回京常走东西两个武门,武官进京述职则要走城东的正京门,而新阳门是往通州去最近的一道门,所以她选了这个小门,只是没想到还没出城便被一群人阻在了城门口,也叫她躲在暗处看了一出兄弟相争的戏码。
若不是这回恰巧遇上,她还不知道二殿下竟会在城防营众人面前维护哥哥,他不仅是给哥哥先前屡次受难讨公道,也是在给哥哥立威,但同时,谢明瑛还担心如此明目张胆的维护,会不会让谢家与二皇子牵扯得更深,在外人面前,谢家和二皇子已经是一体了吧。
此事她想着要同爷爷再提一提,便没多想了。
一路疾驰,月至中天之时,谢明瑛进了通州城。
她来看望爷爷的时候,进过几回通州城,对这座城还算熟悉。
夜深人静,街道上早已空空荡荡,谢明瑛摸索着找到了通州驿馆,这里是官中和番邦之人往来落脚的地方,夜间也是灯火通明。
谢明瑛从腰间抽出黑布来蒙住面,翻身进了围墙。
通州的驿馆还算热闹繁华,往来京城的那些有些底子的商人也多居住于此,以便做些暗通款曲之事,但是像安国公赵韧这样既有爵位又有军功的大人物,必定会安排一间最上等的院子别住。
谢明瑛擦着墙,隐在高墙的阴影之下,慢慢往人少的地方去,直找到了后半夜,前院的人声都尽消了,才找到一处打着暗光油灯的院落。
她匍匐在墙上观察了好一会,这院子僻静,却从院门到正屋层层把手,所见守卫之人皆穿短甲,站姿手势皆是谢明瑛熟悉的军中之人的样子,她方有些确定这里应该就是安国公落脚的院子。
只是正屋里的灯早灭了,她大着胆子翻上了正屋的屋顶,趴在上面静静等着。
说不怕是假的,毕竟这种事是她谢明瑛生平第一次干。
她小心地将一片砖瓦揭开,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朦胧模糊的人声从底下传来。
竟然还没睡。
她将半边脸贴近,细细去听,却听到了两个不同的声音,其中一道还有些耳熟。
是京中之人,是谁会在安国公进京前一夜偷偷来见他?
“进京凶吉难料”
“不要轻举妄动”
“保命”
“在哪里”
底下沉默了。
什么在哪里?
谢明瑛眨了眨眼俯身去看,但是屋子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那道熟悉的声音似乎威胁了一句什么,另一道声音隔了半晌说道:“西郊山。”
底下又是一阵沉默。
最后,两人又说了几句,便有一人推门离开了。
谢明瑛悄悄起身,想翻过屋脊去瞧瞧出来的人是谁,刚一抬头,却对上一双同样怔愣住的眼睛,昏暗的月色下竟能清楚地瞧见那眼神的清澈明亮,看到她之后只有一瞬间的迷茫,然后变成了坚毅与冷寂。
同样一身黑衣蒙面,对方从一只无辜的小鹿瞬间变成一只随时要扑出的黑豹。
这让谢明瑛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她没有想到除了她以外,这屋顶上竟然还有别人。
四目相对,僵持着。
但是出门那人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谢明瑛已经泛出了冷汗,遮得严实的衣襟下面大约被蹭掉了一些膏药,又开始麻痒起来,她是很想上手的,哪怕蹭一蹭也好,但鉴于对方的架势,显然还在观察她的身份,她不敢轻举妄动。
院门声响起。
那人要出去了。
不管了。
谢明瑛从脚边摸了一颗石子,瞧准了往那人的脸上扔过去,看也没看一滚身往高墙处去。
只是她没想到,那人真的敏捷如一头黑豹,闪身的同时已经直起身来,朝她的方向追来。
屋顶上瓦砾碎裂的声音不可避免得引起了院子里守卫的注意。
“什么人!”
谢明瑛心下一凉,已经顾不得许多,竭尽全力攀上了墙,但是身后掌风已经到达耳边,她只得挥起剑鞘,堪堪抵住一掌,撇眼一看,好在这家伙没带什么武器。
不及她脱身,几个戍卫已经搭起了人梯,也攀了上来。
谢明瑛内心暗骂该死,由着本能反应,踹开了身前抵着的那人,身体却因为这一脚的推力不受控制地坠下了高墙。
这墙甚高,这一下摔得也极重,她在地上滚出去好远,手掌蹭着坚硬的石砾一阵刺痛,但没有时间犹豫,因为屋子里的赵韧已经持着剑出来了。
她看了眼高墙上,哪里还有什么黑豹子,她原本是想引得那人露出马脚,自己好脱身,但空空如也的高墙让她明白,这会该是自己被当成了诱饵!
刀剑已经向她冲过来。
不能被发现。
谢明瑛起身就往院门口跑,长剑出鞘,带有恢弘之势,门口的两个戍卫拔了剑就要砍上来,到眼前时,面前的黑衣人身影一晃不见了。
谢明瑛下腰溜空从二人中间钻了出来。
心中默念了一遍好险。
等不及那两人反应,又作力拔山河之相,将长剑对着其中一人的面门掷了出去,然后转身就跑。
她有些庆幸赵韧选了一处幽静无人的院子。
一路遇墙翻墙,遇门还是翻墙,不管不顾地往通州城外逃去,等到了真正安全的地界,谢明瑛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她蹲在树下,扯了面罩,大口大口地喘气,实在有些后怕。
但是等冷静下来后,再去细想,“西郊山”三个字清晰得浮现在脑海里。
西郊山有什么?
与赵韧秘密见面的京中之人是谁?
明日进京为何不在京中见面?
虽然这些与她无关,但是兵马买卖一案赵韧便牵扯其中,若此事为真,赵韧岂不是有倒卖军资之嫌,这个罪名往大了说可就涉及叛国了。兵权在握,镇守西陲要塞,一旦出事周梁虎视眈眈
爷爷的通州大营就在南郊。
谢明瑛重新带上面罩,隐入了黑夜里。
而距离此处不远的树上,一双黑眼隐隐泛着晶莹的光,在看见谢明瑛摘下面罩后就已瞪得浑圆。
只等谢明瑛走了,才悄然一跃从树上下来,匆忙往城中去了。
正是酣眠的时辰,通州富春客栈里,伙计正伏在柜台上点着头,一盏油灯“嗞”地爆了一声,渐渐燃尽,堂中又昏暗了些,一楼东角的一间客房内同样还点着一盏昏暗的灯。
林晏面前的桌上摆着那只李恪给的匣子,匣子旁边是药杵子捣碎了的药草。
他的裤腿卷了起来,露出红肿着,有些伤裂的膝盖,布帛上抹上药草,一声不吭地覆在腿弯处,为了固定住布帛,他将布绳绕了好几圈,紧紧系好,一套动作下来没有停顿,似乎觉察不到伤处的勒痛感。
随后他依靠在桌子边,垂下了眼。
阿行进来时便看到他这副样子,盯着膝盖瞧,却一动不动。
“先生为何不用大殿下给的伤药,非要自己费力出来采摘这些药草?”
林晏放下裤腿,没答他,只道:“说事。”
阿行乖觉地垂下手,道:“确有人去见他,但没见到脸,只远远见到了个身形,约莫七尺有余,瞧背影而立上下。”
林晏仍垂着头,光线从他正面照过来,只投射出一片阴影,他伸手捏了捏眉间,似有困意,见阿行站着不动,又问:“敬伯那边安排好了?”
阿行点头答了是,那双黑亮的眼珠子提溜了一圈,又看林晏揉着膝盖,闭眼困乏的样子,正打算把肚子里的话咽回去,林晏却已经朝他望了过来,眉头也皱了起来:“有事便说。”
林晏昨夜才在午门跪了一宿,今夜里便兼程赶来了通州与敬伯商讨明日之事,阿行担心他身体吃不消,故而有些迟疑,但见他问了,便如实说了:“方才在驿馆我好像见到了谢大小姐。”
轻揉着膝盖的手停住了,林晏微合的眼缓缓掀开,却落在膝盖上不动。
瞧这样,阿行也摸不准是听进去了还是没有,便继续将在驿馆中发生的事和一路尾随瞧见的,细细说了一遍。
油灯就要燃到底,屋子里更加暗淡。
林晏忽然转过头来,依旧看不清眸光,他轻问道:“她往南边去了?”
阿行:“是。”
他还在想他没说,林晏为何知道那谢家小姐去了南边,眼前却忽然暗了下来,一阵带着药草香的风掠过,那盏油灯最终还是灭了。
“备马!”
透过外间的微光,阿行只看见还遗落在桌子上那只精致的匣子:“东西还要”
林晏已自己走出了房间,留了一句:“将那匣子带回京城去。”
他的伤没必要好得那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