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 画舫密谋
午后,日头毒辣的时候刚过,他们一路穿过祝春茶楼的主楼和游廊庭院,一艘二层的画舫静静地停在茶楼后院临着水的岸边,一个年约五旬的老翁撑着船桨立在船头。
他们站在岸边等了一会,谢明瑛刚开始疑惑,便瞧见清然从后院门里出来。
看见他们叔侄三人皆为男装打扮,清然走到跟前款款行了个礼。
几人上船,掀了帘子进了内舱,船舱前后有两间,头尾都有船篷,四壁雕刻精细,开有小窗,谢平镜进来后将两侧的竹帘子卷起,便有清风拂面。
主舱中,茶水吃食,书画笔砚,管箫琴棋样样齐全,里侧还置了一张小榻,当真惬意。
将谢明琅安置好,谢明瑛自然地坐在了他身侧,将对面的位置留给谢平镜和清然。
“敬伯,劳烦。”谢平镜最后进来。
老翁将船撑开,离了岸。
画舫看着寻常,里头却十分宽敞,从外头看与江上诸多来往的船只也没什么不同,隐入其中,便辨不出了。
驶出一段时间,风吹着檐角的风铃叮铃作响,江风从小窗吹进来,带着一股水汽,清爽解暑。行了一会,谢明瑛便感受到船在调转方向往回逆行。
看她疑惑,谢平镜道:“游船便得有个游船的样子。”
朝廷对商船进出有定数和卡口,普通游船画舫确实只在上京的江界内游着。
不知过了多久,谢明瑛正剥了橘子递给谢明琅,忽觉得一片阴影从前窗投了下来,余光里瞧见一艘比他们的大上许多的画舫正在他们船旁徐徐行过。
朱红漆雕,琉璃灯悬于檐角,丝绸曼绕,相之于周围的其他船,这船显然属于富贵之家,再仔细去看船尾蹲着的两个船夫,别人看不出,谢明瑛却一眼能认出来,这是大皇子身边常带的两个随侍乔装改扮的。
这么一看,大皇子的画舫也算低调了。
谢明瑛没想到出来游个船还能遇上宫中之人,却听到谢平镜已开了口。
“船上是贵人吗?”
船尾的两个随侍登时警惕地起身往这边看来,船舱里较窗外暗些,谢平镜便出了船舱。
船在江心停了下来。
对面画舫中出来的却不是大皇子,而是林晏。宫中皇子微服私游,能不露面便不露面,是为稳妥。
谢明瑛在里面瞧外面一清二楚,自从那日小院别后,再看到林晏从大皇子的船里出来,便不觉得耐人寻味了。
不知道他们在外面说了什么,谢平镜跟着林晏去了对面,接着从后舱门又出来两个带着斗笠的人,大约是在舱内侍奉的,两只船又隔开了些。
他们只能在江上等着。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船身动了动。
谢明瑛以为是谢平镜回来了,只一偏头,船舱门便开了。
谢平镜打着帘子,侧着身子,林晏俯身进来,看见他们时,只微微一愣,便恢复了神色。
也不知道谢平镜使了什么法子竟将他从大殿下船上请了过来。
林晏身量颇高,立在这舱中,发冠将将要触到舱顶。今日还是那一身文士白衣,仪态从容有度,眉眼淡漠。
他目光一一在他们身上经过,以示礼节,只在看到坐着轮椅的谢明琅时,多停了几眼。
这几眼被坐在外侧的谢明瑛捕捉到了,她心头一紧,怕勾起谢明琅的心结,侧头去看他时,谢明琅虽浅笑着,但眼中却渗着几不可见的哀伤。
凭着这些年的陪伴,谢明琅一个眼神,她就知道他的情绪所为何事。
谁也没想到,今日在这小小画舫中,齐聚了曾在多年前被满朝文武称赞为“沙场双星”的两位少年将军,只是他们一个常年驻守西陲,另一个在赤阳军中历练,戍卫京城。
谢明瑛没记错的话,赤阳军辗转西陵关前的关州之战,他们两当是一同上的战场。
如今再看二人,一个尊严被践踏,一个身体被残害,各有各的惨,也当真令人唏嘘得很。
谢明瑛知道谢明琅又想起当年的痛苦,于是起身想坐的离谢明琅再近一些,这时谢平镜跟着进来,请着还站在舱门前的林晏往里面的正头上坐,她一站起来,险些与林晏撞上。
本来宽敞的空间,因着人一多,忽然变得狭小起来。
幸好船行得平稳,她脚下有些定力,她看了眼站在原地没动的林晏,也没说什么,拾起个橘子,贴着谢明琅的身坐下,自顾地剥起橘子来。
清然见室内皆是贵人,便自觉地起身,向谢平镜行了一礼:“我去泡茶。”
说着便侧开身子,去了外面。
谢平镜邀着林晏顺势在对面一侧坐下,客气道:“前些日子,我见莲珍坊有一幅林先生写的《琴赋》,写得甚好,今日机缘巧合竟在江上遇见,择日不如撞日,想央了林先生也替我写一幅。”
林晏写的那幅《琴赋》是秦尧定的,谢明瑛知道,但不知道谢平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敢从大皇子的船上借人,谁知是如何巧言令色的。
林晏嘴角轻动,眼里的淡漠盛了几分:“此事好说,谢四爷说要赠给大殿下的东西在何处?莫要让殿下久等了。”
谢平镜摸了摸下颌,眼中闪烁:“我还未同林先生说要写什么,何时要呢。”
林晏尚且温着的脸冷了下去,似乎对谢平镜格外不喜,依着文人的雅度,还是客气道:“谢四爷要写什么,何时要?”
谢明瑛默不作声地听着,觉得这二人在一处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谢平镜的风流纨绔对上林晏的清雅持正,她觉得谢平镜实在是落拓了。
在林晏僵硬的表情下,她看见谢平镜附耳过去。
这还有什么她不能听的?
但只见林晏越听脸色越冷,忽然抬眼向着她的方向,盯了一瞬,叫她执着橘子的手一抖,差点掉了。
莫名其妙。
他又转盯向谢平镜,用一种更诡异的语气缓缓说着:“谢四爷,别失了分寸。”
什么事还要失分寸
“林先生莫要恼怒,不过是我个人趣味。”谢平镜又在他耳侧小声嘀咕着,可这船舱里拢共四个人。
这时,清然捧了茶从外面进来,谢平镜当着众人的面,缱绻地看了她几眼。
谢明瑛尚未觉得有何不妥,横竖在她心里清然早已是半个四婶的存在。
却见林晏鄙夷地撇开头:“那也休想。”
这么大年纪,脸皮比她还薄。
他起身就要走,被谢平镜一把拦住。
谢平镜知道他清正,但这满京城能仿笔的仿得滴水不漏,又能拿银钱差使得住的,他可找不到第二人了,只好话锋一转开始下软刀子:“林先生的字出神入化,必不会叫人认出来。”
说着,朝谢明瑛使了使眼色,谢明瑛不大想同他说话,更别说叫她讨好他,于是扭开了脸。
而谢明琅却突然说道:“与先生多年未见,还请林先生助一助我四叔。”
林晏神色未变,眼中却隐有讽意,他直视着谢明琅,道:“谢三公子这是知道谢四爷要在下写什么了?”
谢明琅被他问得一愣。
谢明瑛瞥见了,胸口莫名有些火气,没看谁一眼,冷不丁道:“林先生若不愿便罢了,四叔何必强人所难,快些交了物件,让林先生回去交差吧。”
她没有叫他林侯爷。
林晏一时有些晃神,眼中讽意消退,这些年他听着她喊他林侯爷,林小将军都习惯了,还从未从她嘴里听见一声别人随口称呼的林先生。
他垂着眼,没有说话。
也因着谢明瑛的疾言厉色,狭隘的空间里顿时弥漫着尴尬。
但谢明瑛浑不在乎,剥了一瓣橘子塞到谢明琅手里。
清然放下茶盘,轻手轻脚地替他们斟着茶,片刻间,只听见茶水和杯盏碰撞的声音。
谢平镜自知到了这地步也不好多说了,端起茶喝了一口以掩面:“既然……”
“五十两。”
空气里又安静了一瞬,谢平镜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这是答应了。
谢平镜本想到晚间慢慢磨着林晏,谢明瑛今天却像吃了炸药似的打断他,眼看着这事要黄了,没想到这一顿反刺倒答应了。
他倏地站起来,踩得船体往他们那侧一斜,谢明瑛也没想到他答应了,正愣神着,一个没坐稳便往前面栽去。
谢明琅捧着橘瓣的手刚要伸出去,她已经定住了。
林晏一手扶住往他那头滑去的满盏,另一只手反应敏捷地抓住了她的肩膀,避免她撞过来,霎时间,鼻间充斥着少女独有的甜香和微弱的竹叶清香。
舱外风铃响个不停。
谢明瑛自己也愣住了,那一瞬间几乎已经想到磕在茶几上的惨状了,没想到肩头上传来一股强有力的劲道,尺寸之间便是他冷峻的面庞。
而她一手撑住了茶案,一手扶住了他握着她的那只手,指尖微凉。
林晏见她已立住,便立即松开了手,在没人瞧见的空档,白了一眼谢平镜:“四爷可稳当些。”
谢平镜被瞪,没好气地坐下,回看一眼谢明瑛:“听见了?五十两。”
谢明瑛回过心神:“多谢四叔慷慨解囊。”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