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秦家兄妹
谢明瑛放下车帘,避开了秦尧一行人。
这小子仗着比她大几岁,幼时便欺凌她落单还不会武,有几回她便趁着皇子们下学的功夫,在宫中小道上故意挑衅他,在他怒不可遏的时候,借着皇子们的势叫他吃瘪,此后他才收敛了。后来谢明瑛开始习武,秦尧更是见着她就躲。
不过天灵街所处的西市,与京城的西南门相距不远,她记得今日西南门轮到谢明玦当值,这一带也应是谢明玦带人巡防,难道又换值了?
通盛当铺门口,校尉们执着刀驱散人群,等人流散开了些,谢明瑛才又掀了车帘,去瞧见里头的光景。
那被认定为家贼的女孩一身麻衣,年纪不大,倒确是一副家奴打扮,仓皇可怜地跪在林晏跟前,堵着他去路,嘴里哭喊叫冤,声称典卖的金银首饰是母亲所留,并非偷盗,还说着秦家欺压奴仆,动用私刑,令人不齿。
林晏站在人群中,面露难色,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外人看来还以为是他欠了这女孩什么似的。
秦尧带着几人到了门口,那秦妍一见到自家堂兄,底气更足了,叫嚣着要把人捆了带回去。
秦尧见了林晏本不耐烦,更听不得那女孩尖锐刺耳的哭诉,二话不说,挥了手叫人去绑。
谢明瑛知道林晏现居的涌泉巷在东市附近,离这西市的天灵街隔了大半个上京城。他在这里做什么她不知道,但是这回她没有那个心情去管这闲事。
晴露在车里正瞧着热闹,忍不住道:“这等案子总得交到京兆衙门去才能了了。”
谢明瑛重新放下帘子,冷笑:“这父母官不就在这吗,这丫头当众撒泼,还拽着林侯爷做挡箭牌,给了秦二姑娘好大的难堪,这要被抓回去,定要吃一顿毒打。”
当下京城内外大小案子多如牛毛,她几日未出门,城防营倒开始越界管起家务纠纷,识贼断案了。
她忽想起来,她闭门不出的这几日,军马买卖案也似乎没有什么进展,这件案子仿佛被架空了一般,知道的说是还在查,不知道的都快忘了这么一件事。当初正是褚良云带人去缉拿那贩马贼,谁承想,竟让他逃了,由此才引得圣上大怒,卸了他的职,牵连着城防营统领之职至今竟仍未定下。
秦尧在城防营也是个嚣张惯了的主,头顶没了辖制,行事愈发不在意他人眼光,谢明瑛早摸清了他的秉性,街上这两个加起来还不及秦家大姑娘一个沉稳。
不过,若不是秦尧出现,秦妍也不一定能拿得住这女孩,这便不是她能管的了。
前头估计是校尉动了手,哭喊声更盛,谢明瑛被这挠人的叫声刺痛了耳朵,晴霜便吩咐了车夫趁着人流散开,快些驱车过去。
马车刚起步,“咚”地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撞了上来,车夫紧急拉住了缰绳,惯力使然,车里坐在正位上的人猛地向前一倾,衣裙繁琐,还束缚住了手脚,还好晴霜及时扶住了她。
谢明瑛眉头紧皱,车夫在外头连连道歉,吵嚷声一下子到了耳朵底下。
“贵人,救救我!”
车帘外,那道哭喊着的尖细声音近在咫尺。许是见到这辆马车华贵,车中人身份定然不低,那女孩竟挣脱了校尉,拼着撞上马车也要来这边求救。
晴霜扶稳了谢明瑛,掀了帘子出去,厉声喝住她,又转向秦尧等人:“各位大人,还不赶紧把人带走!”
秦尧虽行事乖戾,但还有眼色,看着这楠木马车觉得眼熟,京城中显贵人家出入也多有显贵的车马仆从,一时也摸不准冲撞了哪位,只能给身边人递眼色,上前把她拉开,那女孩却抱着车辕死活不肯撒手。
这时,秦妍从后面过来:“堂兄,把她两只手脚通通打断,让她偷东西,污蔑秦家,还妄想林学士!”
饶是素来沉稳的晴霜听到这句都不免替这女孩捏一把汗,这秦二姑娘当真狠毒!而秦尧拧着眉头的模样,似乎真的在考虑这个提议。
但却见秦尧倏然松了眉头,勾着唇角看向人后不发一言的林晏:“敢问一句,林侯爷与我家这贱奴是何关系,大街上如此多的人,她偏向你求救?若林侯爷相中了这贱奴,我倒不好让她缺胳膊少腿了。”
一旁的秦妍瞪大了眼睛,凑过来拽了拽秦尧的衣角:“堂兄莫不是吃醉酒了,林学士怎么会看中”
秦尧睨了她一眼,秦妍悻悻地住了口。
区区一个外院学士,罪臣之子,还是长公主那见不得人的私生子,什么都没做却比他们身为大皇子母族的秦家更得脸,他屡屡暗示手下之人给他点教训,他却像一团棉花,怎么讥讽作弄都无济于事。今天,他偏要折辱他!
四下一时安静,似乎所有人都想听这位沉寂多年的庶民侯爷回答。
夏日里,他面色冷白,眼底却窝着暖煦,这些年,众人都习惯了他这副淡然温谦的样子,曾有鸿儒名士赞他“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1],说他历经诏狱一年,摧折了从战场带回来的杀伐气,在涌泉小巷深居简出七年,洗濯出了无为的老子遗风。
“秦参尉多虑了,既是秦府的人,林某一介布衣怎敢肖想。”
一如既往,谦和自适。
秦尧得了恭维,心中又看低了林晏几分,愈发想要贬低他:“无妨,若是侯爷当真有意,我自当回去秉明了父亲,将这贱奴抬到你府上去。”
“堂兄!”这话,连秦妍都听不下去了。
立在周围的校尉们皆掩着口低低地偷笑,一个庶民侯爷配一个秦尚书家的奴婢,若真成了,可在京城中笑谈一整年。
晴霜站在车帘子前,身后被戳了戳,她探身进去了一会,再出来后便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听闻是家中出了窃贼?”
秦妍看着晴霜一身侍女打扮,语气却丝毫不客气,便也不客气地回道:“是又怎样?”
晴霜答道:“那便是盗窃案,该送京兆衙门审理。”
秦妍一听,觉得好笑,他父亲是城防营副统领,身为城防营参尉的堂兄就在身边,她却让他们找京兆衙门。
“这是我秦家的家务事。”她刻意加重了秦家二字,“况且,城防营还在呢,你瞎吗?”
“阿妍!”秦尧知她话头不对,却还不知马车中人的身份,立时喝住她。
晴霜反唇相讥:“秦姑娘自己也说了,家务事,城防营,想必近来城内外的乱子还不够多,城防营倒是有闲心来管家务事了。”
秦妍刚要反驳,晴霜却没给她机会:“再有!发生在家中的盗窃是家务事,到了大街上,既引了人围观,牵涉到了旁人,又口说无凭的盗窃,不正是京兆衙门该管的吗?实在不行,还有大理寺呢,何时轮到城防营在这里妄断了?”
秦尧见来者不善,也不再压抑:“我乃城防营参尉秦尧,家父兵部尚书,不过是家中奴仆手脚不干净,这点小事还劳驾不到京兆衙门和大理寺。”
“不!不是家奴!”一旁跪坐在地上的女孩突然叫唤起来。
秦妍立即呵斥她:“混账东西!不是家奴还想做主子不成!”
又骂那几个校尉:“还不赶紧动手?”
站在前面的校尉当即就要持着铁硬的刀鞘往女孩的胳膊上砸,晴霜一个箭步上去,以雷电之速握住了那刀鞘,往旁边一甩,校尉冷不丁地被掼倒在地。
秦妍大叫:“你这刁奴,好大的胆子,竟敢妨碍城防营办事!堂兄,把她一同抓去大牢!”
秦尧也没想到一个侍女竟然有身手,当即便要抽刀上去。
“秦尧!”
一声冷静的重呵从马车内飘了出来。
秦尧停住,听着声音耳熟,便有不好的预感。
车帘从内拉开,里面端坐着的少女一身繁复鎏金宫装,眉目如画,面若桃李,一双眸子却清冷锐利,如数九冬月里的冰凌缓缓对上他的视线。
谢明瑛!
炎炎夏日,人群密集,空气里蒸腾着汗水,又夹杂着灰尘,实在乌烟瘴气,商铺子里被驱散的人群又偷偷隔着缝隙往这边瞧。
一旁的秦妍也愣住了,谢明瑛年纪与她相若,却自小习武,即便穿着端庄的女装,每每在一些筵席上见她,都觉得那双眼看在人身上如刀割般难受,总不自觉地心虚几分。
此刻,只看了一眼,便内心暗责不争气地挪开了视线,只听见她幽幽道:“明瑛妨碍了城防营办事,秦参尉不如先拿了我?”
秦尧眼睛微眯,之前方坚回来找他哭诉,说谢明瑛害得他连宅子都变卖了,实在是走投无路,上回在南苑御场,连尚书之子的高子津都被她三言两语地作弄。以前他秦家汲汲营营却总落她谢家一头,如今秦家地位已非同日可语,她却仍目中无人,高高在上,叫人看了生厌。
他拿捏着语气,既不能落了下乘,也不能真与她杠上:“原来是谢小姐,今日是我秦家家奴生事,扰了这一方秩序,没想到还耽搁了谢小姐的车马,想必谢小姐还有事,不如先行?”
他丝毫不提家奴滋扰她车马、他险些要与她的侍女动手的事。
一抬手,后面又上来两个校尉,几个大男人一同去扯那女孩的手脚,车帘旁的哭喊撕心裂肺,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强抢民女。
街道上的人虽都驱散了,听着声又都忍不住地远远望过来。
秦妍也还是要面子的:“还不赶紧的,把嘴堵了!”
那校尉一时找不到布帛,便随手扯散了那女孩头上缠着的头巾,女孩头发披散着,身体在地上扭曲,如疯魔了一般喊着“救命”。
头巾正要塞进了她的嘴里,一道身影闪过来,校尉腰上一轻,鞘里的刀不见了,而正要拔刀过来的秦尧刚迈出一步便定住了,晴霜持着的那把单刃正抵在他的脖子上,距离他的颈脉只有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