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
虞枝因不好的猜测而心跳加快,终日苍白的面颊竟涌上几分血色,看起来跟回光返照一般。
“可说了是什么事?”春桃也觉得此去恐有不测,焦急问道。
小太监支支吾吾,“娘娘自己去了就知道了。”
“你……!”春桃一跺脚,暗骂这小太监圆滑。
“走吧。”虞枝稍微拢紧披风,在春桃的搀扶下走向听政殿。
恰巧,听政殿就在距离城楼几十米的地方。
当虞枝脚步从后宫来到前朝,目光不可避免地触及高高耸立的城墙,关于那夜的记忆纷涌踏来。
那时谢玄还不知道她的计划,欣喜地同她讲述着对未来的畅想。他敞开心扉,对她说他很开心。
雨夜的前奏是阵阵凉风和湿意,远处的雷声轰鸣作响。明明天地处于狂风骤雨来临的前一刻,但她竟然感觉到了奇异的轻松,甚至想永久地脱离这纷扰的一切,不管不顾地奔赴自由。
可现在……物是人非。
虞枝经人带领,步入了弥漫着肃杀死寂的听政殿。还没等她看清楚殿内都站着谁,就被一股力量扯住一角,那人疯魔了般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样抓着她。
虞枝本就身子还没恢复好,腿脚虚浮得很。眼下被人用力一扯,身子向一旁斜去,像忽然被扯断线的风筝。
“把人拉开。”
上位者声音冷漠,听不出喜怒。
殿下人接了指令,一把薅起扯着虞枝的女人,另一只手也正要去薅虞枝,却被胡伽轻咳着提醒了下,默默收回了要对虞枝无礼的手。
虞枝脑袋有些眩晕,努力定睛一看地上的女人竟然是苏雨兰!
她衣衫褴褛,面上红痕未消,泪痕却干透了。
她忘记了曾经是如何蔑视虞枝一般,再也不管那些体面尊严,‘啪啪’磕着连续的响头。
“皇后娘娘,救救澈儿吧!他也是你的孩子啊!你不能看着他血溅于此啊!”苏雨兰嗓音撕裂,尖锐嘈杂无比。
她还想再靠近虞枝,却被力量巨大的侍卫用手按住肩膀,前进不得。
“元澈……”虞枝目有所感,猛然朝前看去。
那被缚于大殿缠龙柱子之上、垢发覆面的孩子不正是元澈!
“呵。”上位者轻笑。
虞枝朝他看去。
半个月不见,谢玄看起来已经恢复完全了。面色红润,劲瘦有力的身体被金丝黑袍包裹,胸前玉穗子随呼吸起伏,腰间红玉髓如血染色。
“今日传娘娘来,是想请娘娘一同商讨该如何给这些反贼定罪。”谢玄语气悠闲,还有几分戏谑。身坐在高台之上,垂眼看着大殿中央的虞枝。
虞枝扫视过一圈,怒视的、仇恨的、求助的、轻蔑的……诸多感情夹杂在她一人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
“过来。”谢玄轻轻抬起手,随意而慵懒。
和在场的许多人一样,谢玄用一种看戏的姿态,想从她身上看到更加有趣的反应。
她现在和笼子供人取笑的鸟儿有什么不同呢?
虞枝低着头,一步一步迈上台阶,脚步沉重。
一只美丽的、高贵的百灵鸟,能够歌唱出温柔婉转的曲调,就连她的愤怒也是可爱的、可怜的,并不能对别人造成什么伤害。哪怕她有了自己的脾气,啄伤了人,也会被铁链和刑具驯服成乖顺的模样。
不仅是现在,虞枝忽然觉得她从前也是这样的。被虞家、夫子、元临……苛求着成长,成为他们心目中的那个圣人。若有他们不满意的地方,或明或暗的惩罚便会降临。
父亲可以用失望的眼神逼她投降,哥哥会用温柔和煦的方式诱导她变得听话懂事,元临会用更为直接的冷视来给她难堪……
而现在,不过是换了一群人而已。
虞枝看着谢玄,她已经走到他的面前,可迟迟没有去拉谢玄停在半空中的手。
一滴泪划过,像天空中转瞬即逝的流星。
嘀嗒,落在华贵的地毯上,消融无形。
虞枝竟然感觉到谢玄身子一僵,也许是错觉吧。
“皇后也坐吧。”谢玄脸上笑容淡了几分,终是主动拉住虞枝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虞枝没什么力气反抗,任由谢玄环住她的腰肢,让她紧紧贴坐在谢玄身边。
“陛下要如何处置他们?”虞枝扫视过殿上跪着的几个人和绑着的元澈,心底想着自己的家人,内心如油煎般难熬。
谢玄见虞枝主动说话,心情似乎好了一点,刚才疑似因那滴泪而生发出的僵硬愣神也尽数消散。
“他们都是此次行动的主谋……”
“陛下说错了。”虞枝忽然抬起头,干瘦得几近下凹的脸上嵌着一双明亮如月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谢玄,“我才是最应该先被处决的那个主谋,他们不过是为我办事。”
殿上瞬间连一点呼吸声都消失了,每个人都似乎屏住了呼吸般惊悚地瞧着上位者平地惊雷的话语。
哪有人这么不会看脸色,明知道谢玄忌讳什么,还上赶着去触霉头,这不是不想活了吗?殿内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情,被虞枝自己捅破了窗户纸,摆到明面上来了。
就连一直挣扎喊闹的苏雨兰都被吓住,愣愣地忘了反抗侍卫不断施力的手掌。她忽然觉得自己斗了这么多年,自以为一直在赢,以为早就把虞枝骨子里的骄傲斗灭了去,却不想她一直是原来的她。
无论是元临还是谢玄,虞枝的妥协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妥协。大家都以为虞枝温顺贤惠好掌控,但是苏雨兰这个在元临和虞枝夫妻之间的另一个人看得清楚,虞枝才是那个软硬不吃的。
也许元临早就意识到了这点,所以很多个宿在她宫里的夜晚,他都会恶狠狠地提到虞枝,看起来厌恶她极了。但是真正的厌恶怎么会是时时提起,真正的厌恶就该是像她一样天天期盼着虞枝意外而亡,提起虞枝的名字都嫌晦气。而元临只不过是因无法彻底驯服虞枝而不甘,这不甘在无数夜里发酵,终会变成让人永远也放不下的爱恨纠葛。
所以苏雨兰怕。
她百般缠着元临不肯让他去见虞枝,处处同虞枝作对,然后在元临面前装可怜,不过是想让元临知道她才是他最好的同行者,让元临再也无法割舍掉她恰到其处的温柔。
苏雨兰瞬间由癫狂转为悲哀,仿佛失去了所有斗志,呆呆地看着上面人的脸色由晴转阴。
谢玄嘴角的笑慢慢收敛了。
两双眼睛幽幽对视,谁也不肯退让。
“好啊!”被警告老实待在人群里的魏晖终于按耐不住,不顾石留青刀子一样的眼神站出来,对着谢玄道:“陛下,何不先惩治了妖后再处决其他人!”魏晖掷地有声,横着脖子的样子傻气十足。
谢玄听到声音,眼珠一转,看向满脸愤懑的魏晖。
“哦?爱卿想如何处置?”谢玄缓缓松开禁锢住虞枝的手臂。
“魏晖……”石留青听出谢玄语气里的不耐,想要阻止魏晖犯傻。魏晖私自对虞枝动刑一事,谢玄还没有清算,现下还自己巴巴地凑上去,这和虞枝故意挑衅有什么区别。
妻子臣子,没一个省心的。
石留青第一次想为谢玄叹气。
“臣以为,”魏晖无视石留青的眼神,“应当将妖后同殿上的叛贼一同处以极刑,以正宫闱!”
这下不光是石留青觉得不妥了,旁人也觉察出不对劲来。虞枝是妖后,那把妖后拉到身边坐着的皇帝是……昏君?
石留青满头大汗,偏头去看谢玄的脸色。
谢玄由怒转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笑声在气氛阴沉的大殿中更显惊骇。
就连气愤上头中的魏晖也虎躯一震,咽了咽口水。
“妖后?”谢玄渐渐止了笑,他随意挑起虞枝的一缕青丝,目光寸寸流连,“瞧小虞义正言辞的模样,分明是个贤后才对。”他自动忽略掉虞枝刚才足以挑动起平息的怒意的话语,转而手指轻扣金案。
胡伽立即会意,挥手叫了带刀的侍卫走到殿内柱子旁,侍卫大手毫不留情地拨开元澈遮在脸上的乱发。方才还有人疑惑为什么半大的幼孩被绑着却一声不吱,直到元澈脸上的乱发被掀开,众人才看到他的嘴明明张得大大的,但却一点声音也没有,那模样分明是被毒哑了。
似是意识到什么,本消沉下去的苏雨兰忽地又挣扎起来,惊叫着想要求饶,却被人一把按住,趴伏在地上。
“歃血之誓。”谢玄从怀中拿出玉佩,“他就是用此物来说服娘娘为他所用的吧?当年他老子就用此物捆住了虞家,现在这小儿倒是也会效仿了,实在是不详之物。”谢玄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觉得玉中的丝丝红痕格外碍眼。
他没什么顾忌,轻轻一掷,玉佩瞬间被抛向空中,转瞬砸向坚硬的地面,粉身碎骨。
“娘娘实在太傻。”谢玄凑近,眯着眼睛嘲笑虞枝。
“你……你要杀了元澈?”虞枝痛苦地忍住再去看元澈可怜样子的心,尽量稳住颤抖的声音。
“如果这孩子的计划成功,”谢玄回应,“朕的下场怕是比他还要可怜。”
谢玄说的是实话,若是元澈和虞家成功,他怕是会被挫骨扬灰以祭奠元氏皇族。
“到时你的下场呢?”谢玄不顾众人异样的眼光,亲昵地替虞枝把鬓边的碎发拢到而后,贴着她的耳朵道:“一个伺候过反贼的妖后?这小儿怕是会秘密将你处死,以保元氏皇族的名声。你和你父亲一样愚不可及!”谢玄咬牙,希望能从虞枝眼里看见后怕和懊悔。
可惜没有。
虞枝从来都觉得,无论进退,她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
二人保持着亲密无比的姿势,可是心却离得很远。
这时胡伽出声提醒,“陛下,罪犯虞信虞经年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