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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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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虞信和虞经年父子被押入大殿时,虞枝猛地站起身,绸缎披风顺滑,不牢靠的蝴蝶结散开,披风瞬间滑落,露出纤瘦的身体,在宽大的衣袍中轻颤。衣带束起的腰肢不盈一握,甚至看起来怕被折断了。

    同时抹胸外的轻纱遮不住皮肤上未好的红痕伤疤,赤裸裸得像盘踞其上的蜈蚣,狰狞恐怖。

    所有人都能看见。

    有人惊讶,有人解气。

    虞经年更是愤怒上前几步,满眼血泪,脚上的镣铐声声作响。

    没有人注意到谢玄慢慢握紧的手掌和欲言又止的口。

    还好没人注意到。

    谢玄意识到他不该如此在意,一个女人而已。他逼自己长舒一口气,状似不经意挥挥手,示意侍卫把虞家父子口中的布塞取走。

    “既然有话说,朕就听听。”谢玄捡起地上珊瑚红的披风,他记得这匹衣服还是当时他特意吩咐内府的人做出来的。要颜色鲜亮的,衬人肤色的。犹记当时,谢玄亲手将每一件衣服抚摸过才命人送去了凤宁宫。

    “娘娘还是坐下听得好。”谢玄把披风递到虞枝面前。

    虞枝一动未动,胡伽看了脸色,忙上去接过披风,替虞枝穿上。

    谢玄收回悬在空中的手时又缓又慢,最终搁置在自己膝头。

    “怀瑜,是哥哥害了你。”虞经年骤然离了枷锁,还未上前几步就跌倒,双膝跪地。身上诸多伤口还没完全愈合,有的重新渗血。最危险的是锁骨前的一道伤痕,虞经年知道,若不是谢玄刻意收手,他已经没有机会和虞枝再见面了。

    怀瑜,是虞枝的小字。

    本朝女子并不流行取字,这是虞枝小时候听到哥哥冠礼后的字时心生羡慕,求着哥哥帮她取的。

    行瑾怀瑜,是他们兄妹二人的字。

    这是谢玄第一次知道。

    他暗自觉得哽了一口气在心头。

    原来这么多年里,她还有一个字,旁人从未听说过,这是他们之间专属的秘密。

    “哼,虞行瑾,虞怀瑜,倒真是一对好兄妹。”谢玄忽然嗤笑出声,脸上是不加掩饰的讥笑。

    “是啊,”虞经年从地上爬起来,多日的摧残没有折断他的傲骨,他仍如鹤立山间般,行君子之态,收了方才的哭音,缓道:“也难怪你逼我妹妹做皇后,想来虞家人的风骨是你这等背信弃义的小人一辈子也学不会的,怕是艳羡非常吧。”他轻笑,忍住胸膛上翻的咳意带来的血腥味。

    “放你娘的狗屁!”魏晖暴怒,不管不顾地破口大骂,“你一个丧家之犬还敢如此放肆,看来还是没挨够打!”要不是谢玄在场,他定要抄起棍子打断虞经年的脊背,看他所谓的风骨在断背之后还能不能存下半分。

    “我……”

    “经年,何必与他们多言,且看他笑他狂,天意若允,自有他的福,天意若否,自有他的孽。”虞信从进殿后说了第一句话。他眼神短短停留在虞枝身上,那些伤痕入眼,他也曾浑身一震,但转瞬他平静下来。他一生看过太多轰轰烈烈的下场,在他从父辈手中接过权力之鼎时,他的结局似乎就已经被安排好了。

    那时跪在祠堂中发誓的模样仍历历在目,他按照祖辈的要求,将两个孩子培养成最忠于元氏的人,已经尽了人事,可以安心地去地下见父辈们。至于天意,他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他为元氏付出了一辈子时间,就连他的两个孩子也全部被折磨得没了人样。

    他再做不了什么了。

    “经年,枝儿,”虞信不顾其他人想要吞了他的表情,置身于云诡波谲的朝堂几十年,早已经让他对这些看似凶狠的目光不再敏感,他可以在此时谈笑出声,“既尽了人事,便不必再责怪自己了。”

    虞枝听言不敢相信地眨眨眼,她情不自禁上前几步,却被胡伽轻轻抬手拦住。

    她不敢相信历来严厉到说一不二的父亲会如此宽容,甚至宽容到有一种解脱的轻松感。她心里涌上不好的预感。

    “父亲……”她声音轻到如空中飞羽,缓缓飘转,迟迟落不到实地。

    这次虞信抬眼,眼中竟带着笑意。那样柔和的目光,虞枝十几年都未曾见过了。

    “枝儿,父亲从没有真正怪罪过你。同时,为父觉得你做得已经够好了。”他像个寻常人家的慈父,说话间还伸手捋着下颌上白花花的胡子,上面还挂着干涸了的明晃晃血迹。

    “……”虞枝预感到什么,长大嘴巴,像是溺水的鱼儿,“不……不要!”颤抖的声音从唇角泄露,紧接着爆发尖锐的鸣响。

    砰!

    猛烈的撞击声回荡在大殿每一个角落里。震得尘粒飞扬,震得人心惶惶,直叫人错愕。

    撞柱的头骨碎裂声音霎时穿透一切阻碍,成为虞枝脑海中无法磨去的阴影,久久回响。

    虞信撞柱而倒,以刚烈的方式去追寻他执着的信念。鲜红黏稠的血液顺着弯弯曲曲的金龙纹路流淌,像是分支的河流,最后汇入大地这片无尽的汪洋。

    虞枝呆愣片刻,接着爆发出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一把推开胡伽的手臂,飞奔下去。

    “父亲……”虞枝声音颤抖,同跌跌撞撞跑过来的虞经年跪倒在虞信身侧。

    满头鲜血、头骨凹陷的虞信已经昏昏欲去,已然到了弥留之际。

    这下,就连一直嚷嚷着要给虞家父子颜色瞧瞧的魏晖也噤声不语了。经过这么多天的冷静,他分明已经察觉到谢玄不想要虞家父子性命,心中万分不平,不想今日虞信主动寻死以成气节,倒令他生出半分敬意。

    虞信出气多进气少,瞳孔放大,难以握住伸过来的两双手。

    他尽力用自己平时那种平稳严肃的声音道:“经年,枝儿……”他含糊说了一句,但是声音太轻,虞枝听不清。

    虞枝忙俯下身去,“父亲,您说什么?您还有什么心愿?”虞枝承认自己怨过父亲,怨他严厉苛刻,从不承认她的进步,怨他为了大业牺牲自己和哥哥,怨他一心求死,毫不顾忌活人的痛苦。但是当她察觉到父亲生命的流逝,所有怨都烟消云散。正如掌中流沙逝去,越不甘越害怕,越用力一握,结果却适得其反,掌中转瞬成空。

    虞信轻笑,“愿望?”他声音像春日里一朵抓不住的绒花,在阳光下飘忽,“我希望你和经年能真正的放下。”他音量慢慢低下去。

    有哭声渐起,许是殿中被缚着的虞家旧部门客。

    可是虞枝作为虞信的女儿却一滴泪都留不下来。

    放下?

    虞枝难以置信,她轻轻摇了摇父亲余温尚存的手臂,像小时候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想要得到他的认可,也同小时候无数次那样落空了。只是再没有下一次的机会了。

    她从前总觉得没关系,只要下一次做得更好,就可以得到父亲的认可。现在,竟然是最后一次。

    “为什么?”虞枝呢喃,这时才有接连不断的湿意从她脸上划过。

    为什么明明一辈子都在教她好好拿起,临死最后一句却是叫她轻轻放下。

    为什么……没人回答她。

    越来越大的哭泣声无法控制,虞枝瘦弱的身躯伏在地上颤抖,丝丝血迹晕染,由温热到彻骨的冰冷。

    谢玄注视了许久,终是命人把人拉开。

    虞枝想反抗,可根本没有任何力气,而受刑过后的虞经年也被轻松拉起。

    “拉下去,葬了吧。”谢玄定音。

    能给虞信一个全须全尾的结局就已经是谢玄的仁慈,况且死人又知道些什么呢?能有个安放尸身的墓地也就够了,好的立块碑冢,供后来人祭拜,坏的也不过无名无姓烂泥销白骨,匆匆消匿在岁月长河中罢了。

    忽然,谢玄身侧有一股既微弱又坚牢的力量紧紧攥住他垂在身侧的手指。

    一根一根地握紧。

    大殿上,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胆子,也只有她有这样的资格。

    “谢玄,求你。”虞枝费力地挣脱侍卫的搀扶,脱力地跪在谢玄腿侧,泪眼盈盈地看着他,她是如此羸弱可怜地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求你,放了其他人吧。”她终于知道至亲之死的痛苦,知道她原是如此脆弱。

    从前父兄流放,至少她还有一个念头。现下,父亲死在眼前,从此虞信成了一个摸不到的名字,再也看不见听不到,连一丝念头都没有,虞枝才知道这其中的绝望。

    若是再让她承受母亲、哥哥、姐姐……的噩耗,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珠子般的泪滚滚落到毯子上,比第一滴泪汹涌太多。

    谢玄迟迟没有回握。他感受干枯几见骨的手指拉紧他的血肉,像是针扎进去再缝紧,又痛又痒,忽略不掉。

    他说,“虞枝,别让我再为难了。”这是距兵变后第一次,谢玄用真实的自己面对虞枝。

    他不只是虞枝的丈夫,他还是向进、魏晖等等诸多人用命保护的帝王,是与他们共饮下同一杯酒、流下同一热血的兄弟,谢玄不能忽视他们的死,有些人,他必须杀。

    “虞枝。”他一点一点掰开虞枝禁锢在他手上的手指,其实这对于武将出身的他来说应该是再轻易无比,可是他动作又慢又缓,不像是扒开一个弱女子的手指,倒像是从他心上剜出一块血肉,血淋淋的难以割舍。“放过没参与的虞家女眷,已是我不能再退的底线。”他没有亲手杀了虞经年,已经是理智为了挽留他们之间关系做出的努力。

    大殿里,不仅是虞枝面对着恶意的目光。那些目光同样质疑着谢玄,让他不能随心所欲。同时,别人拿命来拥护的人,也不该随心所欲。

    这是谢玄明白的。

    虞枝落空,跪坐下去,呆愣愣地看着带刀侍卫上前。

    走向的是元澈。

    元澈幼小的手脚挣扎,无声的嘶喊。任他年幼智多近妖,终究还不够强大,在强权实力之下,他毫无办法。

    他只能拼命用嘴型呐喊,对着虞枝:

    母后救我!

    他分明在让虞枝救他。

    可下一秒,锋利的刀剑砍过,头颅飞落,惊恐的表情还停留在方才求救的那一刻。

    鲜血横飞。

    虞枝盯着那抹鲜血,视线昏沉下去。

    最后一眼,是兄长微笑着的脸。

    一如从前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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