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牢
石留青也大惊,趔趄几步,冷汗浸透他的衣衫,他忙大叫道:“魏晖,说话!”
“我没有!”魏晖看着谢玄和石留青双双惊惧的表情,不自在地后退一步,却不想继续被谢玄抓紧。
“她在哪?”谢玄身形还忍不住摇晃,可是他不肯退让,非要逼问个明白。
“陛下!”石留青跑过去扶住谢玄,刚一触碰到谢玄的里衣,手就被温热的液体濡湿。
谢玄动作太猛烈,撕扯开了刚止住血的伤口。
石留青忙开口解释:“臣将涉案众人全部押入牢中等待您的审问,自然——也包括皇后娘娘。”他挥手招呼太医上前来为谢玄重新包扎,却被谢玄制止。
谢玄目光深沉地盯着不肯与他对视的魏晖,一字一句问:“魏晖,回答朕。你是不是对她做了什么?”谢玄身体颤抖起来,也不知是因为复仇的畅快还是不忍的心痛,亦或是二者兼有。
“这剑上的血——”谢玄指着魏晖腰上佩戴的长剑,“是谁的?”他沉声发问,天威不容对方闪烁其词。
魏晖忽然拔出长剑双手奉上,而后双膝跪地:“臣有罪!”他猛地朝冰冷坚硬的青石地砖磕下去,瞬间磕破额头的血肉,“臣难解心头失友之恨,便命人将皇后关押入暗牢严刑审问!请陛下降罪!”他将长剑举过头顶。
当魏晖说出‘严刑’二字时,石留青下意识地去看谢玄。
只见谢玄高大的身躯猛然后退一步,吐出一大口鲜血。
“陛下!”
“带朕去见她!”谢玄大怒,几乎想要抽出魏晖手中之剑,但目光触及魏晖浑身的伤痕,他心火上涌,诸多背叛滋味涌上心头,身子不受控制地后退一步,腥甜上翻,呕出一口热血。
石留青还想要劝,却被谢玄可怕的眼神吓退。
谢玄顾不得擦拭干净唇边的猩红,匆匆披了外衫叫人带路。
路过仍跪在原地的魏晖,他步履未停地开口道:“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许再用私刑!”
他这话几乎就是对着魏晖一个人说的,其他人哪敢擅自主张。
石留青亦觉魏晖此举太傻,摇头看了一眼俯首于地的魏晖,长叹一口气,而后追上谢玄。
殿内骤然安静,魏晖盯着眼下青石地砖,隐约看见自己狰狞的眉目。方才他对一个弱女子上刑的时候,模样一定比现在更凶残可惧。
魏晖闭上眼,想要把脑中挥之不去的虞枝咬牙不屈的样子和向进死前的样子忘却,可是越努力,一切越清晰,诸多血色翻涌。
最终他瘫倒在地,昏迷过去。
魏晖让人把箱子放下时,虞枝就知道自己也许难熬过此劫。
沉重的箱子被放在地上,里面金属互相摩擦的声音尖锐刺耳。虞枝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但是不等她抬起手,两个身着坚硬铠甲的侍卫就拿起绳索将她绑在了行刑架上。
粗糙的麻绳勒得手腕血液不通,指尖惨白一片。
他们使本就逼仄的空间更加狭小。
“或许你此刻肯跪下向我死去的兄弟们诚心实意地磕几个头,我还能少对你用些刑罚。”魏晖拿起布满倒刺的鞭子,这一鞭下去,会带起一片血肉,人瞬间就会皮开肉绽。
他瞧了瞧虞枝光滑的皮/肉,知道她绝熬不过几下鞭打,正想着待虞枝受不住开始求饶时他该怎么羞辱她。
其实经过一段时间的冷静,他大概也能明白石留青的苦心,知道若是自己真把这女人杀了弄残了,谢玄不会饶了他。所以他没去拿箱子里诸如拔牙钳、膑刑刀一类的物件,也省去了扒光对方衣服这一道程序。
但是他心里的火无处发泄,他希望虞枝能识时务些,跪倒在他脚下向他卑躬屈膝地求饶,如此他鞭打几下将心中的怒火泄尽,也好向石留青交差。
“那你会为前朝被你们逼死的忠臣良将磕头吗?”虞枝执拗地抬起头,在黑暗中盯着烛火旁魏晖野兽一般的眼睛。
谢玄对她隐瞒了很多。可他不说,她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继任的王丞相带头不从被腰斩于市;封疆大吏入京勤王被屠戮殆尽;守卫宫门的一众元临亲卫以少敌多,死伤惨烈……更遑论那些被幽禁的元氏亲族。
可笑他们的政权本就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他们颠倒黑白、改朝换代就是民心所向,无人可指摘。可若是别人不服学着他们造反,就是十恶不赦大逆不道,非得磕头认罪才是。
成王败寇,虞枝可以接受自己因失败而遭受刑罚,但她没觉得做错了什么。立场不同,谢玄可以因野心而谋反,她亦可以因忠心而谋划。
“可笑你们刚用卑鄙的手段夺得了皇位,就忘记自己的手段有多不光彩了吗?比起我们,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虞枝冷笑,“若是你们当初夺位失败,也要像你说的那样,对着敌人俯首磕头认罪吗?”
“你……!”魏晖没想到此时此刻,虞枝不是哭喊着求饶,而是以一种十分冷静的姿态同他狡辩。
是的,在他眼里,虞枝不过是在同他狡辩。他没办法认真思考虞枝的话,如同飞鸟不会理解鱼儿不能离开河流。
“皇后娘娘,”魏晖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手中的鞭子被他挥得飒飒作响,“我倒要看你能嘴硬几时。你可不要妄想陛下会来救你,若是此时他站在这里,恐怕会把你剁碎扔去喂狗!”
虞枝猛然听到他提起谢玄,愣神片刻。
谢玄迟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这不符合他的性格。大概率是谢玄受了重伤还在昏迷着,甚至他可能要死了。
这个念头一出现在虞枝脑海,她就不可遏制地发抖。
魏晖见了,以为她终于是害怕了,得意笑出声。
而虞枝仅仅是作为欺骗者良心不安,她辜负了别人的真心,如同元临将她的一片心意弃之如敝屐。她知道那滋味如何痛苦,因此也自责。
可她不后悔。
甚至在此时此刻,等魏晖的鞭子落到自己身上后,她就会终于觉得自己不亏欠谁的了。
元氏、虞家、前朝、臣子……以至于谢玄,她都一一用计谋用勇气用血肉偿还过了。
她不能看着父兄孤立无援地筹谋复国计划,不能看着元澈可怜兮兮地握住歃血玉佩而无动于衷,更不能身为帝后看着王朝易主。
可如今,该做的能做的她全都试过了。
她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可以由自己做主了。
仿佛困扰了她许多年的绳子骤然松开,虞枝轻笑,浅浅的声音比鞭子抽动的声音还微弱。
下一刻,带着冷光的鞭子直直抽打到虞枝的肩上,血肉横飞。鲜血和碎肉被勾带在鞭子上,滴到魏晖身侧佩戴的剑鞘上。
比想象中的要痛得多。
一个人,任凭她的意志多么坚定,但只要她还清醒,那她就无法忽略现实中存在着的疼痛。深入骨髓,撕扯,鲜血淋漓。
虞枝双唇都在颤抖,手臂不自觉地用力,同麻绳摩擦愈厉,勒出深深的血痕。
温热的血顺着肩膀流淌下来,没入衣服,濡湿胸前的一片。
她一声都没吭。
只是在脑中反复问自己:值得吗?
可是她得不到答案,她已经厌倦到了极点,迫切地想要逃离。逃离皇宫,逃离虞家,逃离世俗,去到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在那里种花种草,看太阳东升西落,听风鸣蚯语,再没有枷锁一般的责任落在她身上。
魏晖一鞭子又一鞭子地抽打下去,本就不清明的理智在虞枝倔强的眼神中消磨,想杀了虞枝为兄弟报仇的愿望更加强烈。
但同时,他在心底也升起一股没由来的恐惧。对着虞枝冷清淡然的眼神,他甚至几度握不住鞭子。这同他预想的情况差别太大,他本以为强刑之下会折断虞枝的脊背,令她爬着跪着求他饶恕。
可是虞枝没有,哪怕她已皮开肉绽。
“你……你说!说一切都是你的错!”魏晖怒吼,可是手中的力道已经轻了,鞭子也落得歪歪扭扭,差点挥上虞枝的脸颊,让他略微清醒了些。
再定睛,面前已是血人一般的女人。
同记忆中向进惨烈的模样重合。
魏晖忽地大惊,热泪流下来,“都是你的错。”他一边呢喃,一边想要再用鞭子去抽虞枝,却发现使不上力。
他脑子里不可遏制地回想着虞枝在受刑前说过的话。他很清楚,从决定跟随谢玄造反的那一天起,他们就有可能死无全尸。但是想是一回事,真发生了又是另一回事,他迫切希望把责任都转移到别人身上,最好是具体的人,这样就会减轻他的愧疚。
可若是仔细想来,他魏晖就没有责任吗?轻易步入圈套,还非得是在找不到石留青时才反应过来中计,若是他脑子好使一点,早点支援,向进未必会死。
他自己……也有罪。
魏晖狠狠收了鞭子。
虞枝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身体上的痛让她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我们走。”魏晖再没心情对虞枝施加其他刑罚,命令侍卫把东西抬出去。仔细看,背影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只是虞枝看不到了。
她被汗迷住了眼睛,身上痛得很。
她在想,若是谢玄在此,他会阻止魏晖,还是嫌魏晖下手太轻?
她嘲讽一笑,怕是后者。
虞枝陷入昏迷。
过了许久,有嘈杂的脚步声传来,吵醒了虞枝。此时她身上的冷汗已经凝结,留下道道印子。
她睁眼去看,可惜那蜡烛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四周是一片漆黑,只有越来愈近的脚步声彰示着有人过来了,还不止一个人。
虞枝下意识觉得这脚步声有些耳熟。
紧接着,她听到熟悉的声音:
“混账,谁下得这么重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