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怨
当虞枝在太阳下山的那刻仍没有看到兄长所说的信号时,她知道计划失败了。
她比想象中的要冷静得多,甚至有一种解脱的快感。
很快,谢玄就会杀回宫来。他会发现她的背叛,发现她的虚情假意,他那样自负的一个人,一定会怒不可遏地想要杀了她吧。
虞枝扬起嘴角,可是一张脸死气沉沉,看得春桃心惊。她看虞枝穿戴整齐,在凤宁宫殿外站了一整天,正要劝虞枝先去休息,不想忽然听到一阵十分嘈杂的声音,被那戾气十足的语调吓得春桃失了言。
虞枝也听到了,她迈动麻木的双腿,蚂蚁撕咬般的痛意唤醒了她的神经,她听到胡泉哭喊着求饶的声音,紧接着大门被踹开。
浑身挂着黏腻鲜血的武将看不清眉眼,但是凶光毕露,如草原上饿了数天的猛虎盯上了弱小的羔羊。
这羔羊还曾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魏都指挥使,您这是做什么啊!这可是皇后娘娘的宫殿!”胡泉抱住魏晖的大腿,惊恐地看着他手中滴血的长剑。
这剑锋利无比,定能将人捅个对穿。
霎时间,所有宫女太监仿佛回到了血腥的宫变之夜,内心深处的恐惧被激发,惊叫着四散开。只有春桃颤抖着身体想挡在虞枝身前,却被虞枝轻轻推开。
她独自上前几步,让春桃看傻了眼。
“毒妇!”魏晖双目血红,不像人类,倒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我今天要手刃你替我兄弟报仇!”魏晖一脚揣在胡泉心窝上,把他踹了几米远。
没了束缚,他提剑冲来。
铁锈般的血腥味弥散,虞枝闻得想要作呕。她此时不知道父兄的死活,但她大概觉得计划失败,他们应是也没有了活着的希望。而她,再苟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寒凉的冷光越靠越近,虞枝想起宫变那夜,她将脖子伸入白绫中的感觉。不只是解脱的快感,也有隐隐的对死亡的恐惧。尤其是长剑粗重,看起来能将她的胸口撕碎,她不禁颤抖,屏住呼吸。
虞枝从没觉得时间这样漫长过,从魏晖提剑冲来,到自己闭上眼睛。眼前闪过无数画面,最后又停留在城楼之夜,她脚下万家灯火生生不息,冷风吹拂,夜雨雷鸣,她好想将时间停留在那一刻。没有不得不做的阴谋,没有左右为难的愧疚,她只是她,只需要去感受风雨人间,而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对不起。”虞枝轻轻开口,声音轻到没人听见,也没人知道这声‘对不起’是说给谁的。
剑破长风,空气被撕拉一道裂痕,不用看就能感觉到死亡的阴影渐笼罩得密不透风。
虞枝咬紧后槽牙。
“住手!”忽然,有人拉住了魏晖嗜杀的剑。
“你干什么?”魏晖不可置信地瞪着拉住自己手臂的石留青,愤怒道:“害死我们兄弟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你为何要阻止我报仇!”他左甩右甩,想要挣脱石留青的束缚,最终和他扭打在一起。
虞枝睁开眼,入目就看见两个血人互相压制挣扎。
从两人的状态可以看出宫外双方战斗的危险。
那她的父兄呢?或许已经成了他们的剑下亡魂,不过她已没有恨了。成王败寇,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
“魏晖!你冷静点!”石留青抱住魏晖肌肉紧绷得跟只发狂豹子一般的身体,喊道:“我们已经因为这女人的毒计失去了一个兄弟,难道你现在还要因为这个女人再次同陛下生出隔阂吗?!”石留青激动得破了音,声音刺得魏晖耳膜阵痛,鸣响不止。
“你听着,这不值得!”趁着魏晖被镇住,石留青连忙夺下凶器。
然后他看向虞枝。
“你真是好计策。”石留青声音极冷,“只是天不佑你,汉人王朝的命运是属于我们的,至于你死去的夫君元临,天不想让他复国!”他何尝不想杀了虞枝,只是当他听到谢玄临昏迷过去前的泣血之言,他就知道谢玄没放下。谢玄的恨夹杂着太浓烈的爱,如果任由魏晖了结了虞枝,一定会和谢玄产生无法消灭的隔阂。
虞枝的下场,还得由谢玄来亲自书写。
“或许吧。”虞枝声音干哑极了。
凤宁宫所有人的脑袋都晕乎乎的,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早晨还好好的,谢玄甚至把掌管皇宫守卫的令牌交给虞枝,晚上谢玄的亲卫就要提剑杀了虞枝,态度恶劣,而谢玄也不知所踪。
“你不想知道陛下现在如何吗?”他被虞枝的淡然刺痛,想起谢玄对虞枝信任和对自己的敲打,他心里火气骤升。
“若有国丧,将军岂还会留下我的性命?”虞枝淡淡地反问。
“呵,你倒是聪明。只是你不想知道你父亲哥哥如何吗?对了,还有你留守在宫里的母亲和儿子会被怎样对待。”石留青招呼来侍卫。
“死了?”尽管虞枝预料到了结局,但还是心下一痛,“成王败寇,时运不济。”当自己参与到谋反一遭,虞枝心中的怨恨忽然淡了很多。她不再像刚宫变时那般痛彻心扉,当事情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她反而淡然接受了。
“来人,把她押入天牢等待陛下发落!至于参与进政变的虞家诸人、元澈……通通给我羁押起来,等候问讯!”石留青一声令下,侍卫顺势而动。
虞枝被强迫着伏下身体,膝盖被猛地一击,跪倒在地上,骨头和石板相撞发出清脆声音。
“谢玄……”虞枝忽然开口,眼睛盯着一尘不染的地面,纠结片刻,最终还是不想在死前留下遗憾,开口道:“我和他的爱恨,从此一笔勾销。”她说得坚决,牙齿咬得生生作响。
“哼,你还痴心妄想陛下会同你这毒妇再有瓜葛吗?”魏晖捂着耳朵大叫。
石留青皱眉,没阻止魏晖接下来的谩骂。他私心里,并不想把这句话复述给谢玄听,怕他听了又生妄念,毕竟谢玄此时重伤未愈,人仍旧昏迷着。
太医院国手全部被拎了过来,和上回替虞枝诊脉之时一模一样。
看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谢玄,院判心里叫苦。暗道帝后为何轮流躺床不起!
“陛下如何?”魏晖简单清洗包扎了伤口,就跑到紫宸殿后的寝殿中。
院判正指挥着徒弟配药,见了魏晖忙放下手中的东西道:“陛下性命并无大碍。”
“那为何仍昏迷不醒?”魏晖横眉怒目,颇为吓人。
院判颤抖着身体道:“只因陛下失血过多又兼具急火攻心才会昏迷至今,待臣施针祛退邪火后便好了。”
“还不快去!”魏晖大手指着脸色苍白的谢玄,叫他快点行动。
院判顾不上擦擦脸上如水的冷汗,连滚带爬地拿针行脉。
魏晖脸色阴沉地走出寝殿,抓住负责关押虞枝的侍卫问道:“人可关押进天牢了?”
“是,按照您的吩咐,关进了押死刑犯人的地下暗牢。她从被关进去开始没说过一句话,我们也不敢妄动,就等着您的指令呢。”
“准备好刑具,本将军要亲自审问!”
“是!”
……
潮湿黑暗的牢房只有一只劣质冒黑烟的蜡烛在燃烧,只有那一点光。
这座牢狱整个都被建造在地下,光是走进它的大门就要弯腰走下十几米的楼梯,然后进入到一段人都无法直腰行走的短道。
虞枝从来没有觉得日月光辉的重要性,直到被推入这座不见天日的牢房,弯腰走在尘土的腥味和鲜血的腥味混合的土道。她腰不得不弯折,压迫着她的五脏六腑上下位移,闷得快要窒息。
然后就来到这间还没有低等宫女住所宽敞的牢房,木质的、被老鼠啃食过的门一经关闭,虞枝就彻底陷入到了安静到极点的境地。黑暗里,不知有什么在窥视着她,又阴又冷。
还很渴很饿。
虞枝蜷缩起身体,听着身侧一阵跑动的声音,心里发毛。
她猜测是老鼠。
怪不得有的犯人一进入暗牢,还没经拷问就招了。在这样孤独憋屈的环境里,人用不了多久就会疯了。
尤其是关押进暗牢的几乎都是被确定了死亡的人,不会有任何奇迹的出现。他们会在这样绝望的环境中静静等待严刑和死亡的降临。
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
虞枝越来越害怕,她以前不知道自己是如此害怕黑暗,害怕到难以呼吸,像是有什么勒住了她的脖颈,地下狭小牢房里稀薄的空气不能为她所用。
虞枝想要再抱紧双膝一点,但是四肢都麻木得跟不是她的一样,略一动就慌乱地酸软下去。虞枝扑倒在地上,皮肤接触到粗粝湿润的泥土,带着不好闻的味道。
忽地有温热小小的气流在她眼前划过,有什么东西好奇地跑到她眼前蹭了蹭,引起她皮肤的一阵颤栗。
“啊!”虞枝失声尖叫。
刚好,正无处发泄邪火的魏晖听见了。他大步跨进来,借着微弱的烛火看瘫倒在地上的虞枝讥笑出声:“皇后娘娘,你这又是何必?”他是真的不解,“放着好日子不过,偏偏要造反谋逆,害得自己变成现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虞枝身上的衣服被泥土给弄脏了,脸上也被老鼠锋利的爪子勾出细小的划痕,她咬牙止住喉咙就要溢出的无力颤音,抬起头去看魏晖。
男人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像是一只凶猛的野兽,马上就靠近她、撕碎她。
“你怨恨我害死了你的兄弟,”虞枝强撑着直起身,不顾对方陡然变重的呼吸,“难道就不许我怨恨你们在宫变时杀害那些无辜的守宫士兵吗?他是你朝夕相处的战友,可你们杀死的难道就不是我的夫君?谢玄对我好,就可以不顾我的意愿立我为皇后,让天下人耻笑我无情无义。那我为何不可以利用他的好来复国?”
虞枝疯了一般输出自己胸中的痛意。
她知道也许谢玄会是更好的皇帝,所以她动摇。但她是虞家的女儿,从小受元氏天恩庇护,理应效忠元氏皇族。更何况她的生命是父母给的,父母想要复国替元临报仇,她作为女儿只能顺从。
尽管虞枝心底也有疑惑,疑惑这样做到底是不是对的。
但是没有更多时间留给她思考,她不能迟疑,在关联着那么多人性命的生死关头,她似乎已经不是她了,而是计划上的一环,被推着前行。
“闭嘴!”魏晖被激怒,狞笑道:“看皇后娘娘的牙尖嘴利能不能撑过这暗牢的十二道刑罚!”魏晖抬手。
几个手拿铁箱的侍卫走了进来。
月中天,似弓悬。
谢玄躺在床上并不安稳,他眉头紧皱,身下的床褥换了一套又一套,不等一会就被他的汗水打湿。
院判施完最后一根针,惊喜道:“醒了!”
谢玄睁开眼,愣神片刻,接着血红的记忆潮水般涌来,他不顾一切地坐起身,目光瞥到刚步入殿内的魏晖身上。
一直守在这里的石留青也去看他,目光忽地在魏晖染血的剑上停留一瞬,心猛地一跳。
有这反应的不止石留青一人,谢玄咬牙问他:“虞枝呢?”谢玄刚施针过的大掌紧紧攥起,他顾不得身体的不适,呼吸急促地盯着魏晖。他的兄弟他再了解不过,从魏晖的眼睛里他看到一股不妙的冷意。
一个能让他心神俱裂的猜测在脑海中浮现。
魏晖握紧佩剑不答。
忽然,谢玄挣扎着起身,不等众人去搀扶就摇摇晃晃地大跨步到魏晖身前,地狱修罗一般捏住他的肩膀崩溃道:
“你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