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侍卫们早已经侯在了城门口整装待发。谢玄穿戴整齐,利落地整理好文武袖,在确认胸前的护心镜完好无损后缓步踏出寝殿。
他本不该是这身装扮,他应该穿着繁复的礼服,跟个吉祥物一样端坐在马车里。但谢玄不是按常理出牌的人,他亲送东胡使臣出城,态度已经明确,该有的装备警惕他一个也不会少。
“陛下,院判来给皇后娘娘请平安脉了。”胡伽上前,手中端着纪芙送来的汤羹。
纪芙被胡伽拦在了寝殿外。
谢玄盯着那碗汤羹,“传他进来。”
昨夜暴雨,今宵未停。
院判对谢玄摇了摇头,谢玄愣神片刻,然后命胡伽倒掉了汤羹。
里面倒不是什么致命的毒药,只是一些剂量适中,能使人在半路晕倒的蒙汗药,这东西银针测不出来。
谢玄回忆着院判的话,路过纪芙身侧时他轻笑:“母亲亲手熬制的汤羹果然美味。”
“……”纪芙瞳孔轻颤,“玄儿若喜欢,我以后天天给你做。”她藏起因兴奋和不安而颤抖的手。
谢玄笑了笑,“胡伽,送母亲回静心阁休息。”临了他又补充,“今日人多事杂,切勿让不相干的人打扰了母亲。”
“是。”胡伽心领神会,招呼了一群宫人簇拥起纪芙。
纪芙想要同谢玄说情,让她再见见孙恒,只是不等说完话就被宫人推拉着走远。
谢玄看着纪芙消失在视线里才沉下了嘴角,一张脸平静无波,可仔细看分明是动怒的前兆。
“陛下,皇后娘娘醒了。”胡伽小声提醒。
虞枝已经从寝殿出来,匆匆地披了件外衣小跑到谢玄身侧,气喘吁吁道:“怎么不叫我?”她咬紧下唇。
昨夜吹了太久的风,她一时沉睡,没想到竟差点错过谢玄出宫。
谢玄脸色柔和下来,抬手将虞枝鬓角散落的碎发别到她耳后,“娘娘就这么舍不得我?”他刻意温存,想要扫去隐隐清晰了的、被背叛的事实。
虞枝垂下眼眸。
是,若是错过了今早,兴许他们就真的要阴阳两隔了。
虞枝上下牙齿打颤,“现在就要走了吗?”
“是,耽误不得。还请娘娘替我守好皇宫。”他捏捏虞枝白净的小脸,嘱咐道:“有事就去找魏晖,他是宫中羽鸾卫统领。你有令牌在手,他不敢不听你的调令。届时我在城外若有不测便会以烟花为号,羽鸾卫看到烟花便会前往支援。”
“好。”虞枝并不知道此次牵扯其中的到底有多少势力,只知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外边雨大,喝盏热茶再走吧。”虞枝叫人端来茶点。
来者是玉英。
宫里的吃食一般都有银针验毒,谢玄不疑有他,一饮而尽。
虞枝陪着他吃了几口点心,然后看谢玄提剑离去。
待半个时辰后,虞枝拿出令牌。
“胡泉,传我的命令给羽鸾卫统领魏晖,陛下命其秘密前往城南同石将军的军队汇合,不得延误。”
胡泉一愣,不明白为什么谢玄人在城北送行,却要把羽鸾卫调往南辕北辙的城南。但令牌在此,胡泉不敢质疑,魏晖也不敢不从,带着自己所率领的羽鸾卫一行人朝城南行去。
此时去往城北的路上,负责北边防守的羽鸾卫统领向进谨慎地护在骑着高头大马的谢玄身侧。而谢玄的目光则紧盯着与自己并肩而行的东胡使者卑路斯的车马。
这一路来太顺利太平静了,让谢玄反而在心底升起不安,恰这时他身下的马匹忽然停下脚步,摇着头不肯再前进,发出焦躁的声音。谢玄用力拉紧缰绳,控制住这平日乖顺的千里马。
他身后的马车坐着孙恒,孙明诚就带着人马跟在马车后边。孙明诚注意到异动,驱马上前几步,期间路过孙恒,他对着这个儿子多看了几眼。一会生乱,他必定是顾不上这个儿子的,兴许现在就是最后一面。
对此纪芙是不知道的,她以为孙明诚一定会用生命来保护自己的儿子。但对于孙明诚来说,儿子可以有很多个,但是天降的夺位机会可只有这一个。
他阴冷的目光看向谢玄,察觉到谢玄的身形似乎轻晃了下,而后极力克稳住。
他心下一喜,以为纪芙的甜汤起了作用。
他早就同东胡使臣暗中勾结,知道他们手中有一份京城布防图。他们早已经按照布防图派出死士突击,逐个击破,以有意算无意,胜算极大。而他只需要在谢玄药劲发作之后挟持住他,逼他立纪芙为太后,之后再杀了谢玄,扶自己的儿子上位。
东胡要的是除去谢玄这个难搞的皇帝,孙明诚要的是皇室身份的确认。二者一拍即合。
至于库狄舒和虞枝的交易?
库狄舒看着面色苍白的谢玄暗笑,她自认为一手玩弄了中原王朝的帝后。她才不关心元氏能不能兴复,只要新的继承者肯继续同她互利互惠就好。
“谢玄。”库狄舒突然掀开帘子,笑得灿烂极了,“你这时有没有后悔?后悔没和本公主联姻?”她目光上下扫视了一遍细腰长腿的谢玄,不禁咽了咽口水,遗憾对方命不久矣。
“公主说这话怕是为时尚早。”谢玄指甲嵌进皮肉,逼自己清醒过来。现在一切本该都在他掌控之中——纪芙的背叛、孙明诚的投敌、东胡死士的行动……前两者他已经提前预判,避开下了药的甜汤,后者他已把京城布防图交给石留青,让他派人镇守。
只是这通体的眩晕感是从何而来?
鲜血顺着手掌流淌进谢玄的衣袖,他驱马后退,退回向进所带领的羽鸾卫中。
“谢玄,不用等了,你的皇后早已经将京城布防图暗传给了我,她比我还想要了你的命。若不是宫廷饮食验毒精细,你怕是早就没命了。”库狄舒得意,“这就是你挑选的枕边人,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毒妇。可惜,这毒妇还自以为聪明,想让我帮她夫君元临复朝,真是愚蠢至极!”
卑路斯早已经从车马中出来,只是他不像库狄舒一般嚣张,不是他生性谨慎,而是按理说东胡的死士们应该已经解决了东南西北的羽鸾卫,也该有人向他报信了。可现在音信全无,让他实在不敢相信他们的局已经成了。
“孙明诚,还不叫你的人拿下他!”库狄舒指使孙明诚。
孙明诚也正有此意,想着情况已经明了,不必再拖延,便抽刀率领兵部的人同羽鸾卫开战。
谢玄被护在羽鸾卫中间。
变故颇多,谢玄只能压下心中的疑虑,命向进放出蓝色烟花。
以烟花为号,蓝色烟花召集东南西北四处城防羽鸾卫,红色烟花召集守在宫中魏晖率领的羽鸾卫。至于最后一只橙色烟花……谢玄极力希望他没有用上它的机会。
“不对劲。”在乱战中,卑路斯语重心长地带着库狄舒慢慢往外退。
“怎么了?”库狄舒眼睛发光地盯着宛如困兽之斗的谢玄,兴奋地咽了咽口水。
“你看……”卑路斯指着不远处前来支援的人马。
“是我们的死士……”库狄舒刚高声,却发现对方穿着不像是胡人,反倒像是……中原人!
“不好,是羽鸾卫!”卑路斯瞪大凸起的眼珠,惊慌道:“我们的死士行动怕是失败了。”
“怎么会?我们可是有城防图……”
“敢问公主,那城防图究竟从何而来?”卑路斯已经趁乱抢过一匹马拉上了库狄舒,“公主之前不肯透露,现在总可说了吧?!”
眼见着城防的羽鸾卫前来支援,库狄舒傻眼,全盘托出:“是他们的皇后通过糖饼图案传递给我的!”
“公主!”卑路斯双眼发黑,“你怎能轻信奸诈的中原人!”他顾不得教训她,当即决定抛下孙明诚,独自跑出城,城外还有些东胡的士兵可以保护他们。
孙明诚何尝不知道出了问题,只是仗已经打了起来,由不得他停下。混乱中有极其凄厉的孩子哭声,只是没人有空去理会。
东南西北四处守卫终究有远近之分,只有最近的两路能赶来。不过两路已经足够。
阴沉的天空似是被这场闹剧逗得开怀,坠下豆大的雨滴,砸得尘土飞扬,血流成河。
“孙明诚,你大势已去,莫要再挣扎!”向进一剑射去,正中孙明诚眉心!
人群中的孩子哭声更厉,被雷声遮去。
“陛下!”向进顾不得自己的伤口,忙去看谢玄。
谢玄此时情况也不算好,身上几处皮外伤汩汩流出鲜血,整个人被冰冷的雨水打得浑身僵硬。他大概捋清楚了情况,明白是虞枝用假的城防图骗了库狄舒。
只是……
他摇摇头,把那阵时不时上涌的眩晕压下去。
他明明没有喝纪芙送来的甜汤,怎还会中药?难道是之前不防着了道?
好在谢玄战场厮杀多年,意志不是一般的坚定,即使中药还能保持一定的清醒。
“回宫!”他咬牙,直觉告诉他不能再留在宫外。
向进即刻组织人马,也不管孙明诚的乱军向哪里逃窜,一切以谢玄的安危为重,极力护送他回宫。
可刚行至一半,另一股人马从四面八方袭来,猝不及防地像一阵骤雨,顷刻间击穿羽鸾卫的防护。
“狗贼,看剑!”一处房屋上,男人搭了箭。
利剑穿过雨幕,直直朝着谢玄的心口袭去。
“陛下!”向进大惊失色。
那箭来势汹汹,中了药的谢玄一时不察,被正中胸口。好在有护心镜替他挡伤七分,不过剪头还是刺穿了血肉,撕拉扯开一片肌肤。
谢玄当即拔出羽箭,确认了无毒后将其扔在一边,“向进,放红色烟花。”他沉声施令,不急不慌。
他的态度如定海神针,稳住了羽鸾卫即将涣散的信心。
魏晖该是很快就会出城接应。
谢玄抽出长剑,陷入血战。
他头脑越来越昏沉,但熟悉的嗜杀反而唤醒了沉睡于他身体的灵魂。
像是初上战场的那个夜晚,他害怕地连剑都握不住,可是在生死一瞬,他突然就学会了躲避、回击……在湿滑盈袖的鲜血中,将武器握得牢牢的,只有将他的手臂挥断才能把他和刀剑分离。
究竟是过了多久,谢玄也有些恍惚,只看着身边的羽鸾卫一个个倒下,他知道发生了更大的意外。
是什么?他不敢细想。
终于,他亲自从怀中掏出那只橙色的烟花,将其点燃。
这只烟花他谁都没告诉过,当他退无可退,只能用它来保命时就证明——他不止被一个人背叛了。
谢玄麻木地挥剑斩敌,面前闪过熟悉的身影,是虞经年,虞枝的亲哥哥。
最终他剑还是后撤了一分,从虞经年的锁骨划过。
鲜血成线。
远处,终于有马蹄声接连响起。
石留青看到橙色烟花知道大事不好,忙带人前去支援,不想在中途遇见满目血丝的魏晖带着羽鸾卫不要命的狂奔。他当即抓住魏晖,问他谢玄的情况。
魏晖双目欲泣血,“皇后以令牌为号,说是陛下让我们去城南同你汇合!”
石留青大惊,“我何时去过城南!我一直听从陛下的安排藏在宫门处!”
“我到了城南不见你人影便知中了那女人的计!”
“速速随我去支援陛下!”石留青顾不上其他,忙领着人马俱疲的魏晖一行人奔去救援谢玄。
这才有现在的场面。
虞家父子虽以元澈的名义联合了元临亲卫,但奈何向进率人誓死血拼,他们一行人难以接近谢玄,就算接近了谢玄也会不敌谢玄的功夫,反被其击杀。
机会众多,但偏偏无法拿下谢玄的性命。
直到石留青同魏晖奔来,虞家父子大势已去,被围困在中央。而向进看到奔来的二人,终于放心地从马上摔下去。
“向进!”谢玄精神不济,眼睁睁地看着向进与自己伸出的手臂擦过。
“陛下……”向进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他身上没一处完整的皮肤,宛如血人。
谢玄失力,跌下马去,“向进!”他想去拉起向进,却再度跌倒,四肢全然失去了力气。
“陛下,”向进被刀剑划开的唇角用力嚅嗫,“照顾好我的家人……”他放心地缓缓合上眼睛。
周围,许多谢玄熟悉的面孔同他一样,安静地像是睡去了一样。
都是追随他的羽鸾卫,有那么多人是在他十几岁时就开始追随他的兄弟、亲兵,陪着他血战敌人,抵御外辱。一同在塞外的戈壁上喝酒看星星,在孤独的时刻抱团取暖,在大漠红日升起的第一刻拉起对方的手,共饮冰山下一河之水。
这么多鲜活的生命……因为他的自负消亡了。
谢玄痛苦地侧身蜷缩,耳朵砸进了太多雨水,什么都听不清了。被泪水模糊的眼睛依稀看见石留青跪在他身边,看见魏晖爬到向进的尸体旁边。
魏晖和向进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了,他们一起吃了二十几年的苦,却在从龙成功后的今天阴阳两隔。
谢玄闭上眼睛,若是他不那么自信自己眼睛看到的、相信的,早点让石留青带人杀过来……不,他根本不应该出宫的,他何必非要冒这个险。
不对,是他不应该将令牌那么轻易地交出去。
可怜他那夜如此卑微地吐露出心声,交出命脉,却换来无尽的背叛。
谢玄头痛欲裂,口中涌出鲜血,青筋暴起,用力嘶吼:“虞枝……负我!”
虞枝,背叛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