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从进屋的那一刻起,闻玳玳就看好了除门之外的路。
苏青焦灼间恐怕不知闻玳玳是个表面乖顺,私底下叛逆的主。
独栋小楼的第一层而已。
等着苏青走远,她搬了个板凳,扶着窗棂,毫不犹豫的一跃而出。
也就是个子矮,除了脚震的有点麻,倒也没什么。
翻窗的左前方,正是他们下马的位置。跳楼男子的尸身已不见踪影,连血迹也在短短时间内清理的干干净净。
不难理解,应该是被悄无声息的收拾了。
没时间供她伤风悲秋,尉迟千澈是怎样冷血的人,闻玳玳已经领教了两辈子。
以他的特殊身份,自然不太喜欢招来官府。
眼下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想起尉迟千澈抬头看男子从何处坠落的举动。
闻玳玳跑到原先他站的位置,按照他的角度仰头望去。最高的地方,第五层,从右边数第六扇窗。
相比处理尸体的速度,窗倒是没有及时修缮,随风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或许是没有了雨搭的遮挡,屏住呼吸细细听去,丧心病狂的讥笑,担惊受怕的抽泣,暴怒呵斥的叫骂,在夜里格外清晰。
按理,在繁华胜地,雕染画栋,碧水环绕,这么个充满雅意的勾栏瓦舍,理应车马盈门。刚才她虽是从后门进入,但稍微用心,也能略略透过纱幔看到前厅的位置。
纵然正门口有几个穿着俏丽的男子与女子迎客,却无一人敢进。
偌大的地方,空荡荡,四处弥漫着不祥的气息。
结合方才自尽的男子,跟那第五层飘出来的声音。
此处要么是个邪门的鬼宅,要么遇到了什么事情。
或许是跳楼男子誓死不屈的凛然模样,让闻玳玳感同身受,在原先尸体待过的位置,并不害怕的来回踱步。
想到尉迟千澈今日的反常,忽然良心发现带她来西岚城过生辰,来都来了,却又锁着她,无非是换个地方继续禁锢。如果猜的没错,这座小楼并非什么鬼宅,而是发生了什么棘手的事情需要他来解决,被迫跳楼的男子很可能与之有关。
有个名字从闻玳玳脑海一闪而过。
松竹楼
西岚城最大的寻花问柳之处。
早些年闻玳玳作死,尉迟千澈寸步不离,无论去哪都带着她的时候。有一次出恭,他将她放在了能目及,嗅不到污秽味道之处。
恰好有两个妇人在附近挖些野菜,许是看到了尉迟千澈的身影,也知道筐中一岁的闻玳玳不记事,就毫无顾忌的说三道四起来。
其中几个字格外深刻:头牌,千澈。
这样的乱糟地方,不仅闹得无法正常营业,还闹出了人命。难道来了个位高权重的大主顾,没伺候好,玩真刀真剑的点名要尉迟千澈来服侍?
瞧尉迟千澈连正眼都没匀给尸体,对同行当的人无半点怜悯。一副事不关己,习以为常,刻薄无情又傲慢不行唯恐脏了狐狸眸子的模样,足可证明有些人是没有心的,他的坏,他的冷血是渗进骨髓。
赚!钱!糊!口!
果然,来西岚城的秘密,是尉迟千澈背着二老又干起了老本行。
不过这位内心桀骜的临渊国公主,未来复国成功的女帝,喜欢去干卖笑的生意,难不成当年她手下那几十万的兵,全是不辞辛苦睡来的?
呵!
真是干一行,爱一行!
狗改不了吃屎!
当然,他一个碧玉年华的寡妇,想男人很正常。
得亏二老,特别是父亲整天把他供着。
从名义上说,尉迟千澈是她亡去十年哥哥的妻,既然进了闻家的门,就应该恪守妇道,怎又去做那些辱门败户的事。
若是让二老知道尉迟千澈重操旧业,以他们罕见的气节,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表情。毕竟,给哥哥从青楼寻妻,就不是正常人的想法。
说来说去,勾栏瓦舍能有什么正事需要解决,无非是把搔/首弄姿发挥到登峰造极。
可带着她,一枚好人家的姑娘,来做什么?
身为他唯一的徒弟,实在不敢在这种地方想那些惊世骇俗,震碎脑仁的事情。
不过,从来看谁都像蠢货的尉迟千澈,闻玳玳还从未见过他卑躬屈膝的模样。
若是偷偷看看,顺便抓点把柄,以他不管多苦都要在闻家隐姓埋名的坚定,或许能拿之威胁,让她接下来的日子好过一些。
静的瘆人。
闻玳玳壮着胆子从原先的路开始蹑手蹑脚往二楼走。
三楼。
四楼。
即将往五楼转弯时,她听见了几个男人此起彼伏无度的笑,有追逐,有撕打,还有女子痛苦的娇喘。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声音。
勾的闻玳玳实在好奇。
足下不听使唤,明知危险,还在原地停留下来。
就是那么始料不及。
嘭!
门,撞开了。
一个带伤的斯文男子,这次倒不是跳楼,而是仓皇的拉着一个更加惨烈的女子逃跑。
他们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原先的纹理样式,只能用褴褛来形容。一闪而过,无所遮蔽的肌肤,是各种鲜血淋漓的伤痕。
苦命鸳鸯?
闻玳玳稳稳的下了定论。
这对苦命鸳鸯逃跑的方向,正是冲她这里。
闻玳玳赶紧好心的给他们指自己来的隐蔽楼梯。谁知,斯文男子在看到她时,明显愣了一下,微微带着诧异恼火的语气:“你怎么在这儿?”
想起那两个说三道四妇人话中,有些小童因为各种原因被卖进了勾栏,专做些打杂的事情。
看来是情急之下,斯文男子将她认成了楼中端茶送水的小童。
不等闻玳玳解释,小手就被斯文男子给牵了起来。
正待急奔。
房间随即有六七个男人追出来的,一边提裤子,一边四处呼喊:“琴师带着舞姬跑了,赶紧抓!”
本要偷窥尉迟千澈,捏他把柄,好不容易快到五楼的闻玳玳,岂能跟着这对苦命鸳鸯去走回头路。
于是乎,她单手死死的扒住栏杆,放出连自己都不信的话:“哥哥姐姐们先走,我来断后。”
“用你断后,我们都别活了。”见身为琴师的男子拉起来费力,被称舞姬的女子也着急忙慌的一块儿过来帮忙。
闻玳玳一时没深理解琴师的话意,误以为瞧不起她。
拼命挣扎中,改用腿盘住栏杆,义正言辞的口出狂言:“哥哥姐姐放心,我定会全身而退。”
也不知道这对素不相识的苦命鸳鸯,是不是善良的过于缺心眼儿,死活非要带她同进退。
最后结果不言而喻,三人一个也没跑掉!
简直干的漂亮!
十多个带着狰狞笑意,穿着不怎么讲究,拿刀带斧,江湖气很重的男人,先是在苦命鸳鸯身上,男女不忌得摸了几把,又用带着五脏六腑的骂了几句糙话。才发现了被夹在中间,不起眼的闻玳玳。
一个看起来蛮横的壮硕男人,毫不费力的将她拎起来,跟个玩意儿似的在人群中晃了晃:“哟,先前怎么没发现这么漂亮的小童,从哪儿冒出来的。”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没轻没重的去撕扯闻玳玳不怎么胖的脸。
“不许碰她。” 琴师一下急了眼,身手就要去救闻玳玳。
手还没碰到,已经衰弱至极、以卵击石的琴师就被一脚踹了出去,踹到其他面色不善的江湖男人怀中。
这些接住琴师的男人们,嬉笑着,说着虎狼之词,纷纷毫无顾忌的把手往下面伸,然后顺上舞姬,重新往先前的房间拖。
至于闻玳玳。
可能是宝石般萌萌的眸子,粉雕玉琢的模样太过诱人,蛮横的壮硕男人埋在她脖颈死死一嗅,喷出浓重酒气:“老子还没试过奶香味儿的。”
没走远,差不多都要放弃挣扎的琴师,背影忽的一僵。
在闻玳玳震天动地的目光里,他猛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以肉眼看不到清的速度,挣脱开纠缠不放的六个男人,奔回来,将闻玳玳拽入了怀中。
下一瞬。
两人踉踉跄跄的站在了木栏杆之上。
“你们如此放肆,可曾想过后果。”
声音都在闻玳玳头顶上,字正圆腔,如流水击石,珍珠落盘。
眼看随时都有摔下去的风险,她还有闲心浮想,不亏为琴师,嗓音真是好听。
江湖男人们丝毫没有被琴师的举动吓到,反而越笑越变/态,故意起哄:“松竹楼的头牌,千澈姑娘都给我们大哥揉肩捏腿去了,你个小小琴师还他niang的装什么刚烈。”
闻玳玳听到了什么?
“休要污言秽语辱没千澈,若敢……。”琴师的警告还没放完。
噗呲!
带着温度的鲜红喷溅在两人脸上。
“蓝儿!”琴师悲痛的瞪大了眼睛。
苦命鸳鸯的鸯,那个善良的舞姬被一刀割喉,死不瞑目。
他们杀人轻松的跟宰鸡一样。
这是第二次,今晚第二次,闻玳玳亲眼目睹活生生的人死在她眼前。
非常明显的,闻玳玳感觉抱住自己的手,正在不受控的收紧,像是在积蓄什么力量,隐忍能恨不得杀了所有人惊涛骇浪的情绪。
就在她快无法呼吸,以为琴师必须要反抗的时候。
意料之外,琴师陡然颓丧的将她稳稳放在了地上,自己也从栏杆上跳回回廊。步伐摇摆,膝盖发软跪在死去的舞姬跟前。清俊的面孔凝重颓丧,给她合上泪水未干的眼睛。
推推搡搡,那些江湖男人的手跟嘴又不老实了,谩骂,侮辱,接憧而来。
迅猛如鹰,方才还弱不禁风的琴师,矫健灵活,力大无比的左手揪住杀害舞姬的男人,右手抓着调戏闻玳玳的大汉,扯拽他们,毫不犹豫的一起从四楼上翻了下去。
空气凝固。
闻玳玳:“……。”
三个人。
短短的,不到一个时辰,有只无形的手遏制住她的喉咙,往死里掐了三次。
四楼彻底混乱起来,江湖男人们也没了折腾的心思,骂骂咧咧往下冲。临了,没忘将闻玳玳扔进个小屋。
看摆设,像是平常待客用的房间。
关在其中的都是鼻青脸肿,受了极大惊吓的小童,最小不过五岁,最大也超不了十一。
没从琴师舞姬事情里走出的闻玳玳,像头发疯的小兽揪住瑟瑟发抖的小童一个又一个问:“这些畜/生是谁?他们为何丧心病狂的拘禁糟蹋你们?为何无人报官?偌大的松竹楼,干这种行当不应是黑白道通吃吗,为何无人出来主事?
那十一岁的少年在所有小童中胆子相对大些,发泄似的冲闻玳玳吼道:“还不是因为那个千澈。如果他早点儿来,我们何至于被伤成这样。”
另有个七八岁的女孩抹着鼻涕,怯生生附和:“桑姐姐不让我们报官,说官匪勾结。”
什么官匪勾结,真是会糊弄孩子。
渐渐的,通过说话还算顺畅的几个小童口中,她听明白。
这群江湖人并非什么地痞流/氓,而是来自一个帮会,名为:悬星会。
据说他们大哥修岁久闻千澈的美名,想来一睹芳泽。但千澈虽在松竹楼挂牌,却从不轻易待客,连主事被称为桑姐姐的人都管不了。
甚至久在松竹楼的老人,都没有几个见过尉迟千澈的真容。
闻玳玳没想到,打算隐姓埋名的尉迟千澈,在楼中的权利如此之大。
亡国公主的身份还真是金贵啊,没几条人命垫背,都彰显不出来。
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足够惨烈,如今看来,同样遭殃被牵连之人,竟是数不胜数。
尉迟千澈,不对,尉迟万月,你究竟是踏着多少无辜人的血,走上了皇位。
畜/生!
泪水散去,泛酸的眼眶更替上无尽的烈火。
“哎,就你,出来。”
门,这时被打开了,一看就不怎么好相与的精瘦黝黑江湖男子指着闻玳玳说。
闻玳玳目光一个个点着无助的小童们,都唯恐被连累的抱头降低存在感。那十一岁的少年倒是没有躲避,而是在与视线交汇后,麻木的又挪开了,望向窗外,不知道在琢么什么。
她必须铲了这个祸害。
沉思默想的走了出去。
与精瘦黝黑男子站在一块儿的,还有个丰盈妖艳的女子。
女子先是上上下下,转着圈,跟挑菜似的将闻玳玳打量了一番,而后满意的给男子递了个眼色。
精瘦黝黑男子往闻玳玳手中塞了个竹托盘。
托盘之上,放着一尊银烧蓝暖酒壶跟两个酒杯。
“你去楼上送趟酒,记住,左边的这杯给大哥,右边的这杯给千澈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