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将倾(三)
“李司籍,还请随老奴走一趟。”
安仁殿中的众人,恍然见李知被叫去,皆是疑惑。
李知放下笔,神色倒是安然,只朝她们道:“无事,诸位且先待。”
只是待了一整日的贵女们,也未等到女师返还。
反倒是谢愈,在刑部等到李知来时,轻弯指,道了句,“李司籍。”
李知立在门前,清丽的面容之上,神情蓦地空白了一瞬。
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谢补阙怎么在此?”
张修迈步进来,逼仄的狱房中,脚步声响亮。
面前的两人皆转过身,听着他略带嘲弄,揶揄的话——
“二位同为刑部将审之人,倒是,不必各自问好了。”
李知的心,骤然因此急促跳动起来。
刑部的牢狱浮着糜烂与血腥,充斥在潮湿的空气中,令人作呕。
李知蹙着眉强忍着不适,和谢愈一同跟随着张修穿过甬道。
眼前,倏然出现一方白帕。
同这烛火灭了一只又一只的牢狱分外割裂。
李知视线一顿,她接下,捂住鼻息。
是谢愈衣衫之上,熟悉的清苦之味,压下了爬满身间的难受,让人分外清醒起来。
她转过眼,便见谢愈偏头,朝她温笑。
他在安抚。
李知睫羽颤动起来,她轻弯眸,却只能扯起一抹很苦的笑来。
她知,这女学于她而言,并不会轻易。
只是未想,竟会如此之快。
眼前,是张修的背影,他阔步走在前,万分肆意,与这牢狱两旁拉着镣铐的犯人,是天壤之别。
她想,这便是执刑之人的傲气么?
李知复又望向更前处,那扇将近的门。
今日她被刑部请来此处又是因为什么?还有身旁一同而行的谢愈。
同为刑部将审之人。
李知垂下眼眸,蹙眉深思。
有何事她与谢五郎都曾有所沾染?
小吏取下胯间的钥匙,开了班房的门。张修进了房中,径直撩袍坐下。
身后二人迈步跟上,李知才瞧清了坐于草席之上的人。
他衣衫尚整且干净,不像是受刑之人,而发间脸庞却是乱杂满尘得很,手腕脚上皆锁着厚厚的镣铐。
一双乌黑的眼朝李知望过来,只一瞬他便起身,自手腕之上传来镣铐阵阵相撞的沉鸣之声。
谢愈微皱眉上前,不动声色地将李知挡在身后。
可李知却认出他来了。
是前几月杀人的昆仑奴,亦是,三年前他所救下的乞儿。
大豫十三年。
那年是隆冬大雪。
李知骑马同烟云去西市,正是去买那闻名长安一时的栗子糕。那方人山重重,两人便是赶早,也是等了许久。
西市鱼龙混杂,却也新鲜玩意众多。
百无聊赖之际,她行至街角,一转身,便瞧见那人潮相涌之处的拐角,正有有一群人打得火热。西市的热闹太多,这番情景并无人注意。
李知站于高台之上,才瞧清,卧地于中的是一个瘦瘦小小的乞儿,圈外的一群人正对他拳打脚踢。
起初,那乞儿还直起身与他们殴斗,次次下狠手,只是后来,耐不过人多,便成了挨打之人。
他抱着头,缩成一团,任着他们拳打脚踢。
李知下了高台,微凑近些,便听见他们嘴里骂道:“小崽子,还不把老翁留下的钱帛交出来,不然让你下去陪他!”
那个乞儿依旧硬气地回道:“我没有钱!”
约莫有人挥拳累了,甩了甩手靠在墙上,她这才透过缝隙看清,那是位昆仑奴。
昆仑奴体壮如牛,性情温顺,极受长安贵人们所喜。
可拥有昆仑奴者,非富即贵。
不过这位,瞧着却是与众不同。
那昆仑奴挨了这么多拳打脚踢,仍是不松口,他们便揪着昆仑奴的耳,凶狠地威胁,“这次先放过你,下次再来还是没有钱,就下去陪老爷子吧!”
人已皆离,拐角暂归平静,昆仑奴放开捂着脑袋的手,对着他们的身影吐了一口唾沫,又喘着气爬到一边靠着,抹了把脸上的血,而后一动不动。
身前讨食的碗,早被踢到一旁。
李知身形微动,她拾起那碗,将它翻正。
烟云将好买上了栗子糕,转头在拐角寻到三娘,便忙提着裙过来。
“诶?”烟云歪头,“三娘这不是昆仑奴吗?竟没被卖去,在这街上做乞儿。”
李知也是奇怪。
只见那个昆仑奴突然睁眼,眸中红红,如掺了血般。
烟云被吓了一跳,直直退后一步。
她扭头,有些害怕,“三娘我们回吧。”
身后人群熙熙攘攘,缩在墙角的昆仑奴静静靠在那儿,肚子却蓦然叫了一声。
李知抿唇,朝烟云吩咐:“去前头的铺子给他买些胡饼来吧。”
烟云微愣,瞧那昆仑奴又闭上眼了,她便道:“那三娘离他站远些,我这便去。”
“你是逃出来的?”
李知未动,只微转过身,朝他开口。
那昆仑奴捂着肚子睁开眼,“我不是奴。”
她面上微讪,眸中浮上些歉意,又走近了些,道了句,“抱歉。”
烟云小跑着回来,将胡饼递给李知。
“瞧着郎君怕是饿了,不若拿这胡饼垫垫。”李知手悬于空。
闻言,那昆仑奴抬手接过,艰难地从墙角爬起,略微怪异地作揖,“多谢女娘。”
他似乎是饿了很多天,狼吞虎咽的,而后又有所节制,留了一半的胡饼揣入怀里。
“怎么不吃完?”
昆仑奴将胡饼护得紧了些,他声小,“留给我阿姊。”
李知倒是微惊,“你还有个姐姐?那你们住在何处呢?”
烟云瞧他是个重情义的,又见三娘有意相助,便也不再害怕,“我看他在街上做乞儿,想来也是养活他阿姊,不若让他来府上,做个杂役。”
李知直起身,立在那人喧马嘶的街角。
“好好的,去做什么奴呢?良人的身份不易得。”
何况,以阿耶的身份,养个昆仑奴也不好。
那人低着头不说话,良久才抬指向巷子深处。
他的左手,小指是少了一节的。
李知同烟云对视一眼,皆抿着唇。
她提着裙,和那昆仑奴一同朝着巷子里走去,路间皆是杂物堆砌在旁。见到最里面有一个破旧木门,露着缝隙,似乎是盖在上面,前处带路的人便停下步子。
昆仑奴有些吃力地推开,便见门哐当一声,倒在了地上,烟云跟在身后,倒是又被吓得一激灵。
这门,怎么是拆下来盖在上面的。
院子里凄凉幽冷,雪落得很厚一层,覆盖住倒塌在地的水井,木头潮湿破烂,也不知如何生火。
李知拢了拢肩上月竹色的大氅,四周打量,“你和你阿姊住在这里吗?”
他忽而垂头,听不出情绪,“以前还有一人在的。”
李知想起那群人的话,脚下的松雪踩得很实。
“原先,还有位老翁。”
昆仑奴的嘴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屋间传出来些动静,李知抬头,便见一位女娘颤颤巍巍地扶着一个木棍出来。
她同那昆仑奴一样的肤色,一样乌黑的眸,只是瞧起来身子极为不好。
“无寂,来客人怎么也不请进屋来,外头天寒。”说罢,她便咳嗽起来。
昆仑奴极快地迎上去,低低地唤了声阿姊。
那女娘才瞧清阿弟身上的伤来。
“他们……他们又来找你了。”女娘已是带了些哭腔,抱着昆仑奴掉起眼泪来。
昆仑奴的阿姊还注意着李知他们,抬手抚干了眼泪,“先请贵人们进来吧。”
李知便和烟雨微低头,迈步入内,门窗虽闭,炭火虽烤,却仍是盖不住这屋子里面的寒气。
那女娘有些不好意思,“屋中漏寒,劳贵人受苦了。”
李知轻轻摇头,道了句无事。
她才从这位昆仑奴阿姊的口中,知道了他们姐弟原是同使节入唐被遗留者,幸而被这户老人家所收留,老翁有一个女儿,她同无寂叫她姚姨。
嫁得不是很好,却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待人和气,日子还算顺遂,摇摇晃晃地度过了五六年。
后来,姚姨被自己的夫家折磨死了,老翁一口气没提上来,撑了好久,还是没撑过这个冬天,在一场大雪中闭眼离世。
老翁死前拉着无寂的手,颤颤巍巍地塞给他一个钱袋,张口还未说,眼便合上了。
亲眼瞧着老翁死在自己面前,两人抱着哭了一整宿。
第二日,无寂拿着钱,给老翁买了一顶上好的棺木和衣襟,背着他一步一步地离开。
下葬之时,又将老翁交于她二人的钱帛,跟着埋了进去。
再后来,她同无寂又回到了这个家里,看见姚姨的夫家翻遍了屋,物什摔得破烂,嘴里还嚷嚷着这老头子将钱藏到何处了。
夫家来的人抬头撞见,便笃定是他二人拿走了老头子的钱帛。
威逼了好些天,二人不肯,今日便又来了。
也正好,被李知碰见。
烟云听完倒是唏嘘。
李知心生怜悯,走前,她将腰间的钱袋留下。
“至于这钱如何花,留下些给他们仍守着这屋子,亦或是离了长安换一处生活,全在于你们。”
身后,是她姐弟二人拜谢之言。
她摇头,“不必谢我,留下钱帛算不上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