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门深(一)
李知闭了闭眼,将自己从这回忆之中彻底剥离开来。
三年之久,无寂早已不是那时瘦瘦小小的乞儿。他如今,尤为符合坊间加诸愈昆仑奴的形容,以至于那日在果子行,惊愕之下,自己并未认出。
谢愈所递与她的方帕早已被放入袖中,血腥腐烂之味肆意灌入鼻间,她忍着。
张修的话,也如她所料般传入耳。
“李娘子同这位昆仑奴相识?”
“是。”
李知未反驳。
张修笑起来,“李娘子,倒是比你家的婢子诚实多了。”
李知蓦然抬眼,下颌绷得笔直,“你抓了烟云来,她在哪?”
“那婢子来时不愿说实话,听说受了点苦,如今,自是放回去了。”
闻言,她的指尖紧紧陷进肉中,李知强压下心中的翻涌不定的情绪来。
烟云是怕认下会连累到她,才咬死不说,也不知道她在这牢中,究竟受了多少苦。
张修不放过李知面上一丝神情,盯着她又言:“那李娘子可与这昆仑奴在九月三日之前,见过面。”
李知否认,“不曾。”
“啊”张修微摇摇头,手搁在下颌,“这可是不巧,此昆仑奴言李娘子与他见过,一同商议了此事。
李知一双目朝他凌厉望去,她沉声,“刑部是有证人,还是有证物?”
“证物。”
一旁的小吏双手捧着一个钱袋,放于案上。
李知垂眼一瞧,正是她三年之前赠予那昆仑奴和她阿姊之物。
她心中陡然一沉。
她对身上之物的花色向来挑剔,这钱袋定下也未曾换过,刑部只肖去她府中便能寻到一个一模一样的。
且这花色,于长安而言,是孤品。三年前安仁坊间布匹肆的女娘子织错了布,废了这一大片花色,恰巧被李知撞见买了下来。
那时女娘子还诧异,她当时还言,“这样错乱的花色,天下都寻不到第二块来。”
“这是我三年前赠给他们的。”
李知探手,将那钱袋细细翻瞧起来。
只是这话说出来连辩解的作用也无,这钱袋被保存的极好,磨损也未有,花色依旧鲜艳。
一个不像三年之物的钱袋。
李知眸光微沉。
便见张修扯笑,接话道:“三年之物,这般新?李娘子自己信吗?”
李知蓦然转过眼,视线落在那一旁端坐的昆仑奴,长长的睫羽遮盖住眸中的冷意。
未曾想,自己三年前,竟是救下个反咬的蛇。
张修见李知不言,便算作默认,他朝谢愈笑着拱手,“倒是让谢补阙白跑了一趟,如今想来这事李娘子是认下了。”
谢愈如今在这里听了一遭,心下已是了然,昭九自三年前同这昆仑奴认识,如今怕是被人摆了一道。
这一环一环的证人证物,逼得李知哑口无言。
他那句“昆仑奴凶残,全然不顾李娘子的安危,马奔得飞快,李娘子几次摇摇欲坠”,如今也只会成为李知同昆仑奴相谋最有力的佐证。
谢愈盯着张修,张了张口,竟在此说不出辩驳的话来。
如今的线索全在昆仑奴身上。
“相救之情抵不过钱帛之欲,这便是昆仑奴吗?”谢愈望向房中一直默不作声的无寂,冷然讽刺。
“谢拾遗这话怕是……”
张修还未说完,便被李知打断。
“我未认。”
李知接过张修的前一句话,她走上前,将一双白皙的手腕伸出,悬于空中。
“三年前我确实救济过这位昆仑奴,我留下了这钱袋。”
她语调平静,“我坚守自己的清白,也愿陪同刑部调查,妾愿留在牢狱之中,但烦请张郎中替我向圣人传报一句话。”
张修眸子扫向李知的手腕,她这举动倒是让他颇有些另眼相看。
自来有多少女娘沾染了刑事,不是个吓得两腿双软之态,李知却是自持镇定得很。
心下也不免浮起些怜惜之意,“镣铐沉重,狱中湿寒,李娘子既只是嫌疑之身,又自请入狱,自是,不必枷锁于身。”
破木窗外陡然灌进来风,吹着李知的官服飘鼓起来,那细白的腕子在空中微瑟缩一下。
谢愈眸中微刺。
他抬手,覆上腕间,将她压下,厚大的官袍盖中李知的手腕,已无寒风吹萧其上,包裹住的,炙热的暖。
只一瞬,谢愈便松开手。
如今除了立在这瞧着李知自请入狱,他未能做些什么有用的事。
谢愈眼底不免浮上些颓然。
张修盯着二人,虚着眸子,只朝那眼底无甚情绪的李知言:“李娘子要带何话?”
只见身前的女娘忽而浮起一抹极淡的冷笑。
“千人作赋,万人同悲,三娘也算,未让陛下失望。”
张修走前,特地吩咐将李知的那处牢房换上些新的被褥。
李知所处牢狱的左旁正是那昆仑奴关押之地。
无寂听见响动,他抬头望向李知。
她迈着很慢的步子,还穿着自宫中沾着风雨而来的袍子,踏入内,坐在那厚衾之上,未朝他分来一毫的余光。
他心中慌乱跳动,快走了几步,抓住那与她相隔的铁柱。
恩人在前,可三年未见,两次相遇并不是好的开头,无寂有些羞愧,扼在喉间的话,一句也发不出声。
“我还记得,你同我开口的第一句。”
李知一双淡漠的目望来,她还保持着较为和气的声音,可无寂瞧清了她眼下,藏着的失望与冷意。
“是你不是奴。”
这话如铁铐烧火烙印,在他心尖烫出一个口来。
无寂颤抖起来,那束手的镣铐也铮铮晃动。
“是……我最后做了奴。”
风吹起李知耳下的碎发,她未动,“为何要杀了果子行的掌柜,你阿姊呢?”
无寂的肩剧烈抖动起来,他顺着铁柱跪伏于地,声音破碎不清,“我阿姊,阿姊……她自尽了,她……被害死了。”
他的一双乌黑的眼盯着李知,想乞求些李知的谅解与原谅,“我阿姊,一直很记挂女娘,可惜当初女娘并未留下名姓。”
“果子行的掌柜害死了我阿姊,那日在街头,我一眼便认出了女娘,可我还想活着替我阿姊报仇,便借女娘的身份想逃脱出去。”
无寂俯下身,朝李知拜,眼下,是两行泪,“我对不起女娘,但我那时,是真的想活着。”
李知撇回过头,牢狱外的风声自她身后呼啸,她能听到雨水砸落于地,殓尸的小车压着泥泞行过,而无寂的话传入她耳,她只觉得,分外好笑。
她望着牢柱前那伏地的身影,轻声开口,“那现在呢?在这牢狱之中,你我相遇,也是为了活着吗?”
无寂背脊一僵,他伏在那儿,不敢动。
回应李知的,是枯草之上无寂伏跪的身与久久的沉默。
“你有苦衷”李知的话很轻,“可,你的苦衷,要害了我。”
“我不希望你,是我亲手救下的罪过。”
无寂的背,因这压身的话,伏得更低了。
张修立在武德殿外,同她一起而的,还有清河。
他拿着自刑部而来的书折,朝清河一拜,“贵主。”
清河微点头,抬眸问他,“李先生为何还未回宫?”
“等我面见圣人,贵主便知晓了。”
吴辉跨过门槛,朝他二人弯身,“贵主,张郎中,请吧。”
张修迎着圣人同公主的视线,将手中的折书交付于上。
“回禀圣人,李知已在刑部之中认下了同昆仑奴无寂相识的事,只是她不认昆仑奴手中的钱袋,李娘子言那是三年前遗留下的。”
李洵抬眼,“那可找到证据证明此物就是三年前之物?”
张修便扬唇,“陛下,恕臣直言,此物便是换了旁人来瞧,也看不出是三年前之物。”
他拱手,“确为很新,如今刑部在旁处寻这同花色的布料,有多年之久的皆与他不同,就算那昆仑奴撒谎,有什么储藏的法子,我们也总不能拿着块布,去试三年之久吧。”
殿中是起居舍人簌簌的手书之声。
“我竟不知,刑部的规矩竟是以时间而定?”清河打断他的话,颇有些不屑道:“这般道来,三年之后如若真的可以新如初色,张郎中要让李先生拿自己的清白同年岁去赌吗?”
“臣汗颜。”张修微侧身,“李娘子自愿入牢狱,想让刑部接着彻查,只是如今的证据皆在昆仑奴那边,便是李娘子自己也辩驳不了,臣想,若是真的受冤之人,怎么会甘愿自入牢狱?”
清河听此豁然起身,“好无道理的话!”
“清河”李洵叫住她,“不得无礼。”
清河抵在嗓子眼的话,便又咽回去。她拂袖,死盯着张修。
“李知她,自请入狱?”
李洵盯着张修,颇有些瞧不清那位如今正在狱中的女娘。
他微眯眼,李知这是想借着这事,彻底将自己脱离出去?
她若是不想接下这女学之事,若是要以这种自损的法子,他不建议让李知损得更厉害些。
张修瞧着圣人面上情绪突变,一时也琢磨不透,只弯着身回着前一句,“是,自请入狱,不过刑部未给李娘子上镣铐。”
“朕知道了,刑部接着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