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将倾(二)
李知被埋了一个多月不明不白的案子,终于在今晨,以别样的方式,被提上了案。
“陛下,昨日金吾卫向县衙上报了一事,万年县因涉及三品大臣之女,复又上报于刑部。”
李洵抬手,从殿头官手中接过奏报。
“从前这桩案子因为昆仑奴乃是偷逃,主人不知,而后肆意杀人,劫持权贵,却被金吾卫左郎将当场射杀。”
李洵的视线瞧到奏报后处,忽然顿住。
只听殿下之人缓缓道:“今早金吾卫报,那昆仑奴未死,倒是被救回来,如今已醒,转系刑部。”
“昆仑奴醒来先承认自己确实杀人,而后提及了一女。”那人顿了一下,接着道:“正是李御史之女李知。”
两仪殿之下的谢愈,手指微蜷,一双疏淡的目朝他望去。
而后的话,却是惊得李御史手中的象牙笏,咚然坠地。
“言——他同李知早已相熟,此番之事有意借李知身份替自己逃脱。”
“荒谬至极!”
李使期蓦然起身,脸色发青,愤然地盯着那人。
“我李使期的女儿,怎么会同昆仑奴相识!莫要血口喷人!”
张修直起身子,站得板正,“李御史莫急,那昆仑奴自称有证人可作证,如今刑部的人已去李御史府上查验了。”
李使期弯身捡起笏板,眼底已是愠怒,“敢问张郎中,我府上何人可为此作证?”
张修抖抖衣袖,撩目望他,“李娘子身边的侍奉女婢。”
余下之人瞧出些裂缝,皆钻空,“陛下,这般品行实在不宜教习众贵女,请陛下夺去李知开女学之权。”
“请圣人夺去李知开女学之权!”
群臣压堂的话,随着殿外乍响的雷鸣而至,赫赫一片。
小雨忽下,落在地上,泛起细小的涟漪。
踏入李府园中,刑部的主事枯坐了半响。
陈徽仙才将醒,便拢上了衣,匆匆带着烟云来前院见客。
“李夫人,清早叨扰,刑部查案,还需这位女婢同我们走一趟。”
立在一旁的烟云,手藏在衣袖之下悄然捏紧,眸中是慌张无措。
她不知自己是犯了何事,夫人的视线打量过来,她也只能露出些求救的眼神。
陈徽仙便朝那主事问道:“敢问是我家的女婢是犯了何事?”
那主事便让她放心,“夫人不必忧急,只是让女婢去识个人,识完便也就回来了。”
烟云悄松了口气,却仍是心中不安,拇指抵在手心间按个不停。
她这几月并未怎么出府,又是要识什么人。
陈徽仙转过身,缓声对她言:“既如此,你便随着主事去吧。”
烟云悄压下眼底的惶恐之色,轻轻点点头,“是,那夫人我去了。”
花嬷嬷将拿在手中的衣袍披在陈徽仙的肩上,又远望烟云的背影,虽也有些说不上来的忐忑,却仍是安慰道:“如今将下了雨,最是湿深露重得很,夫人先回屋去吧,想来只是哪个坊间又发生了何事,叫烟云这丫头将巧碰见了。”
“走吧。”
陈徽仙微凝眉头,扶着披于肩上的衣袍,转身同花嬷嬷回了屋。
这番烟云下了马车,就被带入了刑部的牢狱之中。
其内关押之人听见响动,皆从那腐烂潮湿的茅草垫上起身,拖着重重的镣铐,行至狱门前。
镣铐之声撞击在门栏之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烟云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牢狱之中的窗未封,雨势渐大,随着风飘洒进内。
她撇下头,捏着手走得快些。
狱吏在前处便停下来,掏出钥匙将那班房门打开。
烟雨跟在狱吏身后,迈步入内,只见一双乌黑的瞳仁朝她望来。
“女娘瞧瞧,这人你可认识?”
烟雨轻挪动步子上前,这人眉眼深邃,她凝着眉仔细一瞧,忽而大惊,忙逃窜后退了数步。
“自是认得!”她大叫。
“女娘三年前同这昆仑奴认得吗?”
“这人是劫了我家娘子的昆仑奴!”
两句话忽地一同响起,在寂冷潮湿的狱中显得尤为响亮。
烟云因着前一句话蹙眉,她捏着指节,又望向在那端坐的昆仑奴。
这番细细打量,便觉得脑中有一处记忆撬动。
她的视线复又朝下,那双手搭在膝上一动不动。
小指。
烟云眸子骤然一缩。
小指,是断了的。
她面上露出些惊愕来,这人,竟然是三娘几年之前曾救济过的乞儿。
只一瞬,心下的震惊便被愤怒所占据,她死盯着那昆仑奴。
果然是外夷之人,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烟云收回目光,掩下情绪,“不曾,三年前我不曾同这人相识。”
闻言,那昆仑奴乌黑的瞳仁向上望,干裂的嘴唇微张。
典正便转过头朝她道:“女娘可瞧仔细些,这昆仑奴你当真不识吗?”
烟云愤愤点头,“当真不识。”
典正扯唇,也不同她废话,径直招手。
身后的两人会意朝前,下一刻,烟云的双手就被按负于后,迫使她跪下。
烟云大惊,她失声叫道:“典正这是何意!我不识难道还要逼供吗!”
坐在一旁记述的书吏见状,心下也觉不妥,他小声朝典正嘀咕,“这是否,太坏了些规矩。”
那典正哼了声,颇为不屑,“这女婢将才神色明明惊恐而后稍愣,再才愤怒。”
“此婢定然是与这昆仑奴认识。”
典正微偏过头,丢了句话在书吏耳边。
“张侍郎交付的事儿,便是要朝着他想要的结果去办。”
书吏心下了然,不再言语。
“动手。”
烟云盯着他,用力挣扎,背上的桎梏便更紧了些,压得她跪坐于地,动弹不得。
身前,是一桶装满汁水的罐子。
小吏用力扳起她的下巴,抬手舀了一碗醋汁,自她鼻中灌去。
烟云偏开头,狠狠挣扎,她被呛着,仍是啐道:“刑部的案子,原是这般办的,我若是还能活着命出去,定要去叩阍!”
典正听此眉头一竖,亲自将那碗接过,在桶中舀了一碗又一碗,径直朝她鼻间灌去。
“一个奴婢,也配去叩阍。”
烟雨猛烈地喘息起来,倒卧在地,已有些发不出声了,她表情扭曲起来,恐惧之下是溢满的愤恨,她恨恨地盯着典正。
“我劝你想清楚,说谎的人出不去刑部,你若是不想清楚,连累的,可是你服侍的女娘。”
烟云撑起身来,她呼吸急促,抓住他的衣袍,“此事干我家娘子什么事!”
典正扯开她的手,冷冷甩下一句话,“我再问一遍,女娘三年前同这昆仑奴认得吗?”
还未等烟云言,他便又丢下句话,“我知道你先前在撒谎,这次唯一的机会,想好了答,你家女娘的命可就看你诚不诚实了。”
烟云脸色苍白,她颤抖着肩,又向那昆仑奴望去。
她想,应该说实话。
三娘未犯什么罪,三娘心善,救济了这个白眼狼的乞儿。
烟云便张开口,“认识……”
那一碗醋便又从她鼻息间灌进来了。
她瘫于地,猛烈地弓起身来。
“这次是实话吗?你当真与那昆仑奴相识?”
烟云闭着眼,从牙缝之中挤出句来,“是,是实话。”
典正笑起来,亲自弯身将她扶起来,“早说实话,何苦受这罪。”
烟云用力抽开典正的手,眸子死死盯着昆仑奴。
那乌黑的眼却忽地移开,极不自在地望向旁处。
刑部的急报如飞矢,传入两仪殿之上。
谢愈隔着雨帘,望向门外走来之人。
“回禀圣人,这是李知身边的女婢的画押,已同那昆仑奴相认,确是三年前,李知救济过这位昆仑奴。”
那封画押被递上圣人跟前,李洵猛烈地咳嗽起来。
“李御史瞧瞧吧。”
李使期从殿头官手中接下,看向最后的落款——烟云。
他又细细瞧看了一番烟云的供诉,手中的纸蓦然颤抖起来。
“三娘即使是救济过这昆仑奴,但是也绝不会故意助他开脱!”
张修坐于那儿,笑答:“这便是后续请李三娘到刑部对供的事儿了。”
“你!”李使期气得立不住。
殿中死寂,天公倾洒之意愈加猛烈,逐渐呼啸入耳。
直至二字,拉回众人思绪。
“那日。”
谢愈起身,拿起竹木笏,走向前朝圣人拜,“我也在场。”
薛海原本要言的话,便抵在了咽喉,他撇过头望向谢愈。
谢愈迎着两仪殿之上的目光,拱手言:“那昆仑奴凶残,全然不顾李娘子的安危,马奔得飞快,李娘子几次摇摇欲坠。”
“下官想,如若是相认,又是救济的恩人,因不至于这般被对待吧。”
坐着端直的胡咏思听见此话,心下不由啧啧叹息。
原来,谢愈那日在太极殿之外同自己所言,竟是实话。
见谢愈开口,李使期眸子亮了亮,恍然回了些神过来,“正是!那日亏得谢拾遗,接住了自马上摔下来的三娘,想来金吾卫的左郎将也应是瞧见了。”
张修笑了一声,“这自是好办,谢补阙跟着一起去刑部走一趟不就得了。”
他侧身朝圣人拜,“还请圣人让李司籍同下官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