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面明(三)
李知正半行步,半思索着,忽而听到熟悉的嗓音。
“李先生!”
李知回身,便见清河从一旁的宫门中下了马车,快步走来。
清河笑着凑上前,低头入眼的,便是李知手中的木盒。
这木盒清河自是认得的。
她打趣,“昭九阿姊进宫,定是来寻我的吧。”
“正是呢。”
未料李知真应下,清河睁大眼,指了指她手中的木盒,讶然道:“真是给我带的呀!”
李知见她如此模样,弯唇一笑,“拿着,亲手做的。”
清河的马车从内宫过来,眼下已行至右延明门,应是要出宫。
李知收回眼,便接着言:“公主这是要出宫么?”
“嗯。”清河点头,弯眼接下木盒,“昭九阿姊既是来寻我,我又恰巧要出宫,不若同我一起吧。”
李知无奈,点头应下。
圣人体恤清河出宫难走,本赐她步辇,还是清河觉得太张扬,自请换了马车。李知便也是头一次跟着清河的殊荣,坐着车出宫。
马车在前处停着,两人提裙上去。
“公主出宫是?”
清河微偏身凑进些,拉起李知的手来,“不是说了三娘往后私下唤我筱雨便是,怎么还如此生分。”
李知弯唇轻道:“筱雨。”
清河又笑起来,她接着言:“我阿耶说这几日不讲学,让我多出宫瞧瞧,左右公主府也一直空着。”
公主府是她及笄之时父皇赏赐的,不过自从十岁那年她母妃死后,便是及笄也一直住在宫中,这宫外坊间的府楼自然也就闲置下来了。
李知闻言,微微顿眸,圣人这番态度着实怪异。
前些时候召清河频繁,怎么如今却将人支出去了。况且那几日她见清河神情怏怏,活像是被什么事缠出心病一般。
这般想着,李知琢磨了一下语气,便问道:“前些日子我见筱雨有些郁结于心,是遇上什么愁事了么?”
清河笑容愣了瞬,眸子移向一旁,复又笑言:“没有,只是见到父亲坐在皇位之上,却仍旧是诸事不顺心,有些感慨罢了。”
对这话筱雨不愿多提,李知心下知晓了,也不复再言。
清河抬手掀帘,正巧望见不远处的谢愈,她“咦”了一声,轻开口,“谢先生。”
李知顺着清河掀起的帘子打量,谢愈身着绿袍,腰束银饰犀带,正背着她二人向前行。
清河撑着手瞧望了一会,便叹道:“谢先生才貌双全,也不知日后会娶哪家小娘子。”
李知听此话,便收回目光笑了一声,“筱雨喜欢谢先生?”
清河忙摆手,帘子便也因势垂下,遮盖住她二人。
“谢先生性情温柔有礼,太像诚哥哥了,同这样的人在一起,我总是会伤感的。”
诚哥哥。
李知垂眼,是那位太子殿下。
马车早已行至宫门外了,李知转过头轻问道:“那筱雨喜欢何样的郎君?”
清河垂着头想了想,便答:“马背上的郎君。”
“马背上的郎君。”李知琢磨起她这话来,长安城里的郎君,哪有不会骑马的。
“筱雨莫非喜欢武将?”
清河含糊地点头,末了她笑了笑,又解释道:“我生于宫殿,长于宫殿,最远不过行至长安城外的行宫,我向慕自在,想去更远的地方,所以我羡慕武将能弛马踏山河。”
李知将这话听入耳,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清河贵为公主,享百姓供奉,但未必过得比旁人自在。
“三娘呢?我记得同昭九阿姊初见,就听说有个‘我志如尾声’的故人呢,那位故人是哪里人士?”
李知一愣,哪里料到这事儿仍被清河记得,便随口胡诌道:“湖州人。”
“湖州是个好地方呀,风清水秀,如此山水养人,故人定也是眉清目秀的郎君吧。”
清河偏头自觉探到一些眉目,忙接着追问,“三娘是怎么同他相识的?”
李知抬手将那木盒敲敲,笑言:“你呀,还是先去吃酥饼吧。”
清河不罢休,还欲再追问,便见马车已停住脚。
“贵主,永嘉坊府邸到了。”
二人下了马车,清河抬头只望了一眼府匾,便拉着李知朝坊间别处行。
跟在身后的内侍双双对视,立在原处满腹疑惑,不知公主心思,忙又愣愣跟上去。
李知瞧见那身后内侍的举动,她便问道:“筱雨既来了自家府门前,为何不进去看看?”
“太熟悉了,也不急这一时。”
李知愣了一瞬,她怎么记得,筱雨曾说,自己几乎未在公主府住过。
“昭九阿姊快别想了,我听说这永嘉坊内新建了一处朱楼,今日咱们就在这坊间好好逛一逛!”
被清河这一相扰,李知只好一笑,便也随着她去了。
二人说说笑笑,半刻便到了地方。
立于前处抬头相望,楼前的牌匾,赤字飞舞,赫然两字——朱楼。
“这朱楼啊,是新开起来的,里面可是大的很,收集了各处藩国的小物什与戏耍呢。”清河眸中带亮,解释了一通,便急着拉她进去。
李知前几日听阿娘提过一嘴,自也是对此处颇有兴致。
两人迈步置于正堂时,倒真是被惊住。
檀红色调却不显血性,只增古雅,正中只放置圆台,上方垂着布条,身着红纱细丝流烟裙的胡姬,只手拉布条翩翩起舞,引得一众人拍手叫好。
四周便是各式装饰的小内阁,内阁置上四扇暗阁窗,悬着青布幕,而内里每一间有着不同的风格,亦有不同的物品或戏耍。各自紧靠,围满一圈。李知又向上望去,这朱楼共有五楼,每一层都极其热闹。
“倒真是个好地方。”她叹道。
楼阶亦是为着内围转了一圈,直通高层。
清河拉着李知上楼,身边是形形色色的郎君娘子,皆簇拥着四处张望,好不热闹。
各色的铺面令人眼花缭乱,行至一扇面阁时,李知被勾起些兴致。
她转过头,立在那青布幕前。
这内阁装饰得极其雅素,中间垂着一副美人图,下方供着古铜香炉,而后是三两蒲团。迎面瞧着的便是一把玉竹折扇,鱼尾扇头搁置在中央。后面挡着月白色屏风,两旁的墙面设架,便挂着各式各样的竹扇。
“娘子们可有相中的?”
那卖扇的胡商从那美人图后冒出来,捻着胡须,虽带着极重的口音,但汉话却是十分流利。手里还拿着一把小竹扇,没有扇面,应是还未做完的。
李知抬步进来,一眼便相中了右面的一把。她拿起那把湘妃竹扇,小骨镂空花纹,大骨上雕花刻叶,开扇十分清脆,轻便小巧。
清河见状,也凑过来盯着细细瞧望一番,“昭九阿姊喜欢这个?”
李知点头,笑着对那胡商说道:“劳烦将此扇替我包起来。”
谢五郎说他阿妹不会骑马,想来是个温和文静的性子,这扇子应是很衬她。
“娘子有眼光!这把湘妃竹本是要单独放在那玉竹折扇的位置,只是怕来来往往的客人碰坏,便挂在了一边的墙面上。”
李知付了钱两,同清河出了这面小阁楼。
“这朱楼竟不开在东市,倒也是奇事。”
清河四处张望一番,这楼中胡商确是多。
西市胡商最多,商道经营亦比东市繁华,东市令就盼着多来些胡商替他装点些门面,此次竟然能放过这朱楼。
李知四处瞧了瞧,人头攒动,与东市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琢磨片刻,便接话言:“许是这朱楼的掌柜,连东市令也要敬三分。”
唐律虽规定不许官员近商贾,但让自家的仆人奴婢去挂名经营早已成为了各自心知肚明的事儿。这朱楼不开在东市,怕是不想受东市署所管束太多。
清河抬眉张望见一处卖别国物什的,眸子一亮,拉着李知过去。
“俱兄可知在大理寺处闹得一番血案的于商?”
“于商?不是那大豫十二年于参的弟弟,怎么按武弟的说法,这于商还活着?”
李知一愣,忽顿住脚,转头望向同她擦身而过的两人。
于商,谢五郎那案子的人?
“嗨呀,前几天才死了,具体大理寺也还没透露出什么风声,我郎子在里头办事,回头透露了一嘴说朝中因这案要发生大事。不过重要的是啊,这于商的女颜知己为了他呀,撞死在大理寺门前咯。”
“撞死啦?”那人一听显然没料到,“啧,也是个痴情豪烈的女子。”
旁的一人接话道:“我要是也能碰上个敢为我赴死的红颜,便是……”
李知将方才过路人的话听了个满耳,手中的小物什也放下了。
自那日同谢愈出去看宅子后,她便让烟云出去打听了些这案子有关的事儿。
她心下已明了,过路人口中所说,就是谢清让那天所提之人。
未曾想,竟是死了。
“昭九阿姊?”
李知回神,便见清河正拿着一个木头人偶。
“阿姊怎么出来还心不在焉的。”
李知垂眸一笑,将那个木头人偶捏了捏,朝她道:“是我的错,这个木偶倒是小巧精致。”
清河哼哼两声,转过身子去付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