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立壁(一)
见天色已至晌午,两人便出了朱楼。
这一走,李知抬眼便怔住,谢愈同王离就在前处。
“贵主。”
恍然听见谢愈的声音,清河步子一顿,转身便见谢愈踱步过来同她行礼,他身旁还站着一位郎君,亦是拱手。
她忙道:“在外先生就不必多礼。”
这会轮着王离怔住,他原本听着谢愈称为贵主还有些狐疑,如今见这小娘子也唤谢清让先生,他记得……
王离又抬眸打量那位小娘子,不会谢清让口中的贵主,当真是清河公主?!
嘶……与坊间相传倒是很不同。
“谢先生这是要去何处?”
谢愈便答:“要去前方的雨春楼里用膳。”
清河一听,点头思索一番,“正巧我同三娘也还未用膳,不若和谢先生一同去那雨春楼里,三娘意下如何?”
李知同谢愈眼神对上,又撇开目光,注视清河,“也可。”
雨春楼的门前便蓦然多了四位客官。
“若是未记错,明日贵主的学课便恢复了。”
“父亲说我长留宫中,不知民间,放我出宫涨涨阅历,学课便也又停了,许是传话的内侍还未动身,先生同三娘才不知。”
“这样啊。”谢愈听罢,若有所思。
“四位客官是一起的嘛?”那博士见四位一前一后迈入,便开口寻个确数。
“一处。”
“分开。”
两声一同响起,只是前一句是谢愈,后一句是清河。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博士瞧着四人挠挠脑袋。
王离见状撇唇嗤笑,这原本是为他来的送京宴,谢清让见了心上人就真将他搁在一旁了。
真真的见色忘义之辈啊!
便见谢愈神情讶然,面露窘态,恍然大悟一般,“我以为贵主前番言论是想一同。”
清河亦是有些尴尬,细想她之前话语是有些歧义,如今这局面也是不好推脱,她便接话,“无妨,先生若不介意一处也可。”
“我这番是为了替他践行,才来这雨春楼,则禹是个喜热闹之人,人多倒也无妨,是么?”
王离眼瞧着谢愈一番话转到他身上,视线也与之相对,连带着公主的目光也移到这处。
他嘴角微抽,扬起笑,“无妨无妨,广纳朋友,是我之幸。”
李知垂眸低笑着跟在他们身后,入了雅间。
她竟未瞧出,谢清让还有这番演技与巧言如簧,倒是少见。
王离方坐下,忽冁然而笑:“既是为我践行,来时答应同我饮酒,便是有女娘在席间也不可推脱,如何?”
这话是故意说与谢愈听的。
谢愈还未开口,清河便道:“这又如何,我在宫中时常饮酒,并不忌讳这些,既是为郎君践行,自是要尽兴才好。”
“贵主畅快。”王离拱手一敬,挑眉瞧谢愈。
谢愈收回眼,微摇头叹气,温声笑道:“本也未想逃。”
“知你不会逃,那便同我喝个畅快。”
“你放心,定是不逃的。”谢愈无奈应下,只是话峰一转,望向李知,“三娘不能饮酒,便给她换上旁的吧。”
岂料李知抬眸,笑言:“我能少饮些许,不至于扫兴。”
“不可。”
这一声驳得太急,谢愈也惊觉自己有些失礼。
王离噙着笑打量他,连着清河也有些狐疑。
谢先生是不是对昭九阿姊……
这念头一出,她便觉得有几分影子,听青雀说李御史托付谢先生送三娘出内宫,每次从中书省折路回走到肃章门,怕不是这宫里头的路走着走着,便走出心意来了。
这可不行啊。
李三娘可是有心上人的!
谢愈这声驳得太快了些,细看他神色也有些微变,他自察觉,缓和了一下眉头,轻咳一声,同她相视,“不胜酒力,便不为难自己。”
李知未去理会他,自转了话头朝王离问道:“王郎君何故离京?”
“想去投身行伍之间。”
清河一听,打量王离一番,未曾想这郎君一副书生打扮,心却是在武道。
“今日才同郎君相见,也不知郎君是何名姓?”
王离又一作揖,眉间舒展,“某姓王,名离,字则禹,祖籍便是长安。”
“劳各位贵人久等。”
女婢将各类菜品酒水放置妥当,便退身闭门。
清河提壶,先将身前杯盏满上。
王离也是一笑,径直抬手,将谢愈同自己杯中倒满。
李知接过,压壶微倾。
杯中酒水将过半,仍悬而未停。谢愈转头侧目,倾身抬腕,按住李知的手。
李知抬眼,眸子随着他的手移到案上,酒壶已被谢愈接过,置于右侧。
“五郎不必担忧,我自有分寸。”
清河面上装作未瞧见,抬手夹菜,心里却想昭九阿姊待谢先生态度疏离有礼,只怕是苦于谢先生的热忱之心,无处可躲,可谢先生也是难得的正人君子,关心之色却也并不过分。
但李知待她真诚,她也该为三娘分忧才是。
于是雅间兀自响起清河脆亮的声色——
“哎,谢先生心细温和,也不知可有中意的小娘子?”
谢愈一怔,微垂眼眸,答:“有。”
便见清河一喜,面上乐作一团,哎呀一声,“这可巧了,先生同三娘皆有心上人,昭九阿姊爱慕之人是湖州人士,谢先生呢,是长安的小娘子吗?”
湖州人士四字一出,李知心便一咯噔。
谢愈也是抬眸愣住,望向李知,他记得昭九从未同他提过什么湖州人士。
清河将谢愈的神情尽收眼底,便知谢先生所答的这个“是”字,怕就是昭九阿姊了,便也不追着谢愈寻个答案,左右师生一场,自要两边人都顾及体面。
“瞧我净将话头引到旁出,清河自罚一杯,王郎君勿怪。”说罢抬手举杯,尽数饮尽。
王离原本就在一旁瞧谢愈笑话,如今也自然将酒杯举起,回敬公主,“贵主客气。”
公主既然不提了,他便又只能强忍着打趣的心思,将话咽了回去。
可叹可叹,清河公主竟不知他两位先生早已是心意暗通。
王离笑一声,仰头饮尽。
案面上酒盏相倾,案面下也是并不规矩。
李知坐在谢愈左侧,她轻垂手腕,悄悄伸指碰了碰谢愈,算是对清河将才那句的反驳,也不知谢清让能不能意会。
谢愈垂眸瞥了眼李知的手,弯了弯唇,覆手将其握住,右指如常举杯小饮。
“则禹,你可想好此次出京要投奔何处?”
“自然。”王离放下酒杯,正色道:“我已决心去成德节度使房山越手下闯一闯。”
朝廷因节度使问题,常年作乱争执不休,清河听此便来了兴趣,“我听说成德节度使与淮西节度使互不对付,王郎君怎的不去山南东道或是平卢淄青手下?”
却见王离又是一笑,“我是想去立一番功名,并非躲身享乐。”
清河闻言,自觉言失,有些羞愧不如。
如今七大节度使,除去远隔河西,统领三镇的文征之外,阿耶说剩下六位并非真心想听顺朝廷,或许哪一月其中一位便反了,剩下节度使便会借此吞并。
所以,王离此番北上定不太平。
“那便预祝王郎君,此番北上,志得意满。”
酒过三巡,四人起初的拘谨早已松懈了许多,清河拉开了话匣子,扯着王离问沧州深州是何风景。
王离拿着酒壶,仍旧只一个劲的朝谢愈倒酒,脑袋也不太清醒,口里胡扯念着,“沧州啊,就是和长安一样,平平整整四四方方。”
清河听罢,摇头摆手道:“如此说来,倒也无甚趣味。”
谢愈被王离硬生生地灌了许多酒,胃如火烧,早已有些撑不住,抬手揉着眉心。
于是席上四人,只余李知一人尚还脑中清醒。
她杯中的酒水已无,也未在续过。只瞧着清河同王离你一句我一句胡乱接话,一时发笑。
“筱雨,筱雨。”李知转过身轻拍清河的手,凑近劝道:“殿下这模样怕是醉胡了,不如三娘先送你回去。”
清河点头嗯了一声,放下酒盏,“是……是有些醉了,那咱们回去。”
李知将清河扶起来,搀着她走到门外,青雀同扶回正立在那儿守着。
青雀接过清河,叹了句,“贵主醉成这般。”
李知略带歉意得笑了笑,“今日是有些胡闹了。”
扶回朝里间瞥了眼,王郎君和自家王郎都是一副不醒事的样子。趁着青雀带着清河公主离开,他便进到里间,抢先将王离扶起来。
“劳李娘子在此处稍坐,我先送王郎君回去,再来接五郎。”
她今日原想着进宫,也未带女婢,便应下道:“也好,你且先去。”
外头清河见李知未跟上来,偏头问青雀,“昭九阿姊怎的没来?”
青雀才启唇,便听见后头传来一声——“我知道!李娘子自是要送谢清让回去。”
清河转身,眸子愣愣的,立在一处不走了。
王离一手搭在扶回肩上,极其不安分地闹个不止,扶回正愁他闹腾,恍然见他站直了不动,不由得松口气。
“不行!”
“怎的不行?”
清河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手指比划道:“谢先生无赖。”
王离半个身子仰仗着扶回,也挥了挥手,口齿也有些不清,“确确……实无无无赖。”
两个醉酒之人,竟还能将彼此的话接上。
“我我我要,去……将他们分开。”
清河说罢抬脚欲走,青雀见状忙将她拉住转了个身,胡扯道:“四娘,咱们上车去寻李娘子,莫走错了路。”
“我我我也要去!”
王离叫了一声,朝清河歪歪斜斜地走了过去,人却是直直地往地上栽,扶回唬了一跳。
青雀同扶回对视一眼,扶回意会,眼疾手快忙扯住王离,推着他朝另一边,“王郎君,咱们快上马去寻五郎,莫叫他等急了。”
王离便没有清河这般舒服,被扶回硬举撑上马,一路颠簸着回了崇仁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