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苏娘(三)
“能养得起昆仑奴的主家,必是显赫之族,无过便是无过,有过便仍是无过。坐在这里啊,倒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为无为也无多大分别了。”
彼时的殿内有些清净,清河在思索这句话,吴辉也垂着脑袋深想大家所言。
王全侯在殿外,耳朵听见些许步伐声,忙迎起笑脸,只见这清河公主同吴辉一前一后,各自一脸异色,严肃万分,王全忙将笑脸收起来了,低头跟在一旁。
去往千秋殿的路上,气氛沉寂,三人各有所想,一时这路也走到头了。
王全轻碰了吴辉一下,低声道:“师傅,千秋殿到了,您老怎么还在出神?”
那吴辉才猛然回过神直起身来,朝公主行礼,“既到了,老奴便先走了。”
清河亦是有些恍惚,她撇过眼点头道:“慢走。”
千秋殿内此时的光景有所不同。
谢愈正立于李知身后,握着她的手在纸上行笔,两人挨得极进,李知微微偏头,鼻尖便能触到谢愈的侧颜。
如此旖旎气氛下,哪还有旁的心思习字,李知支着下巴,转过头盯着他。
谢愈察觉,手中动作一顿,目光同昭九细长淡眉下,浅笑盈盈的眼眸相撞在一处。
李知眼帘微微垂下,眸光从他眼尾处一寸一寸下移,如春日泉涌,极细极细地荡过,谢愈心神微乱。
直至停到谢愈唇角。
她蓦然感受到谢愈温热的鼻息逼近,李知心快了一拍。
谢愈眸中暗色涌动,已是难捱,轻凑上前,向着点红而去。
未料此刻清河踏步进来,唇还未相贴的二人登时后脊一凉。
李知抽手转身,谢愈伸指望字,两人装作指点字画模样,皆不敢抬头,隐晦的心思早如潮水般退去。
可巧的是清河还未将魂从武德殿内收回来,自然也是未瞧见两位先生过于亲密之举,只是面无表情地坐下,中规中矩地接着提笔习字,徒留李知谢愈二人心慌意乱。
于是这千秋殿内又同那武德殿一般,气氛微妙得很了。
李知同谢愈出宫时,神情都亦还有些不大自在。
她指尖捏着披帛,低眉瞧望谢愈轻飘的袖摆,脑中仍是那千秋殿内的浑事。
“公主应是没有……瞧见。”李知跟在谢愈身后小声开口,说到末尾底气也不剩多少。
谢愈抬手掩唇,轻咳一声,眼睫微垂,语调里藏着些许自责,“是我太过冒犯了,失了礼节。”
李知听罢,细眉轻聚,继而眼眸一转,嘴角翘起。
二人已出了外宫,李知悄悄向前迈了一步,指尖滑入谢愈衣袖,悄然捉住他的手心,橘色的披帛因着动作而垂落在两人相依处,从远处看,倒真瞧不出衣袖下藏着的两双紧握着的手。
“那又如何?”
她略微偏头,眼眸圆睁,偏问道:“礼发乎于心,不是先生说的吗?”
谢愈被她这番动作折腾,无奈一笑,捏紧李知的手心,撩目望她,“往后不许再唤我先生。”
李知正要开口辩驳,忽见扶回急急赶来,从怀中掏出一纸白信。
“五郎,这是大理寺递来的信。”
谢愈展开信纸,眼中笑意落下,眉头霎时凝作一团。
他一瞬地松开手,翻身上马,口中嘱咐扶回道:“好生送三娘回去。”
谢愈调转马头,又回望一眼李知,仍还是放心不下叮嘱,“昭九不许在坊间逗留,快快随扶回回去,我还有公事未办,得前行一步。”
扶回知他不放心李知,便忙应答下来,“五郎安心去吧。”
谢愈点头便驾马,直奔大理寺。
胡咏思亦是满身带风地赶到大理寺,走了小门同二人会晤。
郑观见众人已至,已停下来来回回地踱步,抬手让甄寺正叙事。
甄寺正也便言简意赅,“今日施陶同他的书侍去了升平坊间的张记食店,饼中被人下了毒,可巧书侍先尝了一口,后分了胡饼给狸奴,顷刻猫毙。”
“好在施郎君未食。”郑观在一旁补充,又道:“盯梢的人回来说,那升平坊间的金吾卫一下子冒出来将那食店掌柜押走了,这案子怕是难到大理寺手上。”
胡咏思默了片刻点头,“却也无妨,若大理寺真将此案提来倒是不妥,交给金吾卫不失为好去处。”
“哎,这程美中同那杨士真是歹毒,这才几天,便下此毒手,幸而那施郎君命大,不然这证人一死案子倒真没法查了,可叹老天有眼,终是邪不压正。”
甄寺正似是有所感触,摇头叹道:“这官做的越大,心里的弯弯绕绕也就越多。哎也罢,同朝为官,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胡咏思睨了他一眼,郑观也面色不善,甄寺正心中正感慨万千,抬头瞧见唬了一跳,自知说错了话,忙找补言:“当然清清正正的好官也是不少,呵呵呵。”
“如今施陶虽逃过一劫,但难防程杨二人下次手段,今日便是想与各位商寻对策。”
胡咏思接下话,“吃食便私下给施陶定好我们的人,程杨失手,定然心急,必有旁的后手,大理寺得多派些人马护他。”
郑观仍是顾虑万分,将手中的书纸放于案上,“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心里不安,不如将施陶接到大理寺来,那日我们被正卿打断,也未曾听施陶言明过去那科举案的真相。”
“不可,人若是死在大理寺,我们都要担责!”
郑观也是未想要这层,被他一点拨,直叹自己太过冲动。
谢愈原是在旁默默听着,胡咏思此言,如给他当头一棒。
是漠然呢还是功利呢?谢愈说不清,只是郑观的反应,让他忽然脑中浮现薛相的话。
“行事不计后果,是要受罪的。”
胡咏思见谢愈一直默不作声,便侧目问他,“谢拾遗怎么看?”
郑观也移目望他。
忽的被提及,谢愈目生茫然,怔忡片刻。
心下思绪纷乱,一时觉得人命胜天,风雨未能料,一时又觉科弊不可拖,必要断其一尾。
“谢拾遗?”
谢愈回神抬头,“不能接,否则一切将功亏一篑。”
他话虽说得肯定,眼底的淡淡沉郁却被胡咏思轻易察觉。
郑观长吐出一口气,叹道:“棘手案终办棘手人,且等着金吾卫的结果吧。”
“郑少卿不若让升平坊的百姓将这件事传传,闹大一些,这样金吾卫的动作或许会快一点。”
郑观摸着下巴点头,眼中倒是爬上些欣喜,拍袍道:“此计妙矣,谢拾遗不亏为薛相门生。”
这话入耳他心下早已无感,也未曾辩驳,长长的睫羽下覆,遮住眼底轻轻浅浅的情绪。
胡咏思起身,瞥了眼谢愈开口言:“既如此,便同谢愈先离了。”
郑观“啧”了一声,颇为不满,“怎的我大理寺胡侍郎是觉得晦气么,每每坐了不到半刻就要带着谢拾遗离开?”
甄寺正先前正乐颠颠地跟在胡侍郎身边准备送送,如今听郑观的话忙道:“吏部事多,胡侍郎也是辛苦。”
郑观一记眼刀便送来,甄寺正忙闭了口。
胡咏思立在那儿,望了眼谢愈,“不若谢拾遗留在这儿?”
谢愈一愣,也起身拱手,“我还是同侍郎一起。”
话毕便心事重重同胡咏思出了大理寺,独留郑观一人在后愤愤。
正欲分路而行,胡咏思却叫住了他。
“可是觉得我太过冷血无情?”
谢愈立住身,面上无旁的情绪,只摇头道:“侍郎有自己的考量,清让无处置喙。”
胡咏思却笑了一声,笑声很冷,细看眼底也未见什么笑意。
谢愈对这个朝廷还抱有太多幻想,对世情冷暖权欲手段,未有胡咏思所理解的透彻。
“再等等吧,等你多看看,也就知道了。”
胡咏思摆手上了马,挥绳而去。
谢愈的青灰色的衣袍被风尘卷起,他神色微淡,凝望胡咏思策马而去的身影,立于那阔道坊间形形色色的人群中,仿若隐入烟尘。
日头偏西,远处的山间拢着橙纱,透过薄云洒在长安城坊间。
谢愈收回眼,拉着缰绳,徒步而行。
施陶与谢愈所居处相隔两道,此刻他正在为苏娘煎药。
苏娘半依在床榻,还不大有精气。
施陶将苏娘扶正到自己怀里,舀起汤药喂与她喝。
“今晚我将你送至李总管府中。”
苏娘一听挣扎着要起,目露哀情,“今日若不是苏娘跟着,只怕……,拒临你要我如何敢丢下你一人。”
施陶手指紧握药碗,忍了忍情绪,才安抚她道:“苏娘别多心,护我的人很多,今晚是想让你去李府为我送一封信。”
苏娘撑着身子,将信将疑,“我要怎么送?”
他知苏娘的脾性,可今日若不是那只狸奴,他的苏娘便要丧命于此。
一忆起此处,施陶眼底的恨便再难以隐忍,他闭了闭眼,压下此刻内心的汹涌,仍哄她道:“此事只有苏娘能做,如今时下我不便出现的李府,苏娘今晚便换了女衫,趁着旅店上来换茶水的侍女一同下去,可好?”
拒临的话她何曾未听过。
苏娘自是,点头应下。
施陶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慢慢嘱咐细节,末尾将汤药置于案上。
“苏娘先睡会儿,我去研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