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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岸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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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天幕黑如玄铁,月已挂梢,愈发明亮,树影婆娑,在屋内投下或深或浅的朦胧斑驳。

    苏娘按着施陶所嘱咐的,一路寻至李府,怀中的信她一直攥得很紧,这厢见到了李府跟前,才敢拿出来递于看门人。

    在外等了须臾,李夫人便亲自过来接她进去。

    “苏娘子快请进。”

    苏娘跟在李夫人身后,她对这园子有些印象,只是夜晚行此她心中仍有不安。

    李夫人察觉小娘子心里头害怕,便笑着开口,“那日我便觉得施郎君身边的书侍模样清秀得很,不曾想竟真是个女娇娘。”

    苏娘面上浮上薄红,“夫人谬赞了。”

    莫贞芳带着她去往一处庭院,苏娘瞧着不对,却并不敢言,只心事重重地跟着。

    “苏娘子今晚便先住在这儿吧,缺什么只管同我提,不必拘谨。”

    苏娘一愣,慌了神,急急道:“我原是来替施郎君送信,自是要回去的,怎能留他一人在那儿。”

    莫贞芳牵起她的手,轻声安抚,“他将你送出来,再回去岂非坏了郎君一片心意?”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浇了她一身,她这才悟过来,施陶的信分明是为她写的。

    一时白日的虚毒与晚上胆战心惊地奔走积于一处,苏娘身子一颤,竟生生倒了下去。

    莫贞芳一惊,忙同丫鬟半搂着苏娘,又急急去唤医工来。

    “阿郎,夫人过来传话,说施郎君身边的那位娘子晕过去了。”

    “知道了。”李由林摆手,“也好,省得夫人费心力劝说。”

    他没注意过于拒临身旁的书侍,若不是今晚他送的这封信,他哪里知道于商竟真是在咸阳娶了妻,还带到了长安。也算他聪明未将弱点明晃晃得公之于众,今夜也知道将人送到他这里来。

    李由林丢下信,哼了一声,在空净的禅房里显得极其短促,漠然又冷寂的声音响起,“还不够,中书门下到现在还隔岸观火,便丢把火烧到他们脚下,逼他们非要给我踏进这旋涡里来。”

    他起身,将信举到烛火旁,火舌一瞬地爬上纸面,下一刻变成了烟瓷里的一堆灰烬。

    “吩咐卫寂,让金吾卫不必管昇平坊的事儿。”

    “是。”

    此刻,月正高悬。

    崇仁坊的酒肆还未打烊,于参怀前搁着几坛酒,喝得愁闷。

    今日是他亡弟祭日,他从亡弟墓前回来,就在这酒肆前落不开脚了。

    谢愈在楼上注意到他,许是于参此番模样过于颓然放纵,全然不似在中书殿内的板正严己,便是他也张望了许久,才敢确认那人是于参无疑。

    谢愈起身下楼,又叫了一碟菜来置于于参面前。

    于参眸中迷离,撑着眼望他。

    还未言只见谢愈坐下开口道:“于兄怎一人独饮?”

    于参“呵”了一声,他看清面前这人是谢愈,便又晃着手斟酒。

    酒肆的烛火很暗,他坐于暗处,将他面上的失神恰好掩住,声音也有些模糊不清。

    “世人伤情不一,旁人参悟不定,为何不可独饮。”

    谢愈不知于参所言,便也将酒满上,随他一同举杯。

    于参手中酒杯一顿,抬头他问道:“你家中,可有兄妹?”

    “有一妹妹,同老母住在润州。”

    于参不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地倒酒。

    谢愈见状,按住他欲送于嘴边的酒杯,劝解道:“于兄,不可多饮,明日还有朝会。”

    于参并不理会,他将酒高举于头,冷笑道:“这朝会我去,醉与不醉又有什么分别?”

    谢愈不知他因何如此借酒消愁,只是在他提及兄妹时,忽然想到了于参已故胞弟。

    他抬眼,望着于参,眸中情绪流转,只是于参并未注意,却听眼前这人慢慢开口,提及起已常埋于地四年之久的名字。

    “于兄,你有设想过于商若是还活在世上,会是什么样吗?”

    于参的眼猛然冷得如冬日,黑眸涌动,醉态之姿反更添戾气,他盯着谢愈,忽然就笑了。

    那笑意不及眼底,如青蛇吐信,白虎露牙,平白让谢愈背脊一僵,才慢觉平日中书省的老吏称他为“疯子”,并非空穴来潮。

    “想拿我当棋子?”于参猛地站起身,将手中酒杯砸向一旁,“还敢拿我胞弟作引!”

    登时黑瓷乍破,惊得旁人纷纷探头。

    他摔袖转身就走,徒留谢愈立在那儿。

    碎了一地的瓷盏,晃眼得很。

    谢愈同掌柜告了歉,赔了酒瓷钱。折腾完一切,他眼底陡生一种落寞与羞愧。

    他想是疯了,才会觉得那施陶同于参有几分相似。

    谢愈索性坐下,又叫了壶酒径自喝起来。

    他破天荒地想着,若是那施陶是于参的胞弟,今日杨士下毒成功,那于参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同胞弟曾擦肩而过了。

    他拍醒自己这荒诞的想法,放下酒杯踱步,朝着另一条小道回舍。

    薛府书房灯火熠熠,四周的仆人也都散去。

    薛海的案上放着一封快书,一旁坐着的人相互传看,末了又将其递于桌几。

    那封信轻飘飘地置在那儿,如同它内里的话一样显眼,将每个人的心都刺了一刀,却只能捂着不吭声。

    众人皆露愁色,面容凝重,一时纷纷寻问薛相看法。

    薛海默不作声,手却是紧握起来。

    明眼人很容易看得出,右相已经是尽力在隐忍怒火了。

    这信由来源于薛海埋藏在各处的暗柱,所送来的消息却皆是不利。

    那位在昇平坊传闹地沸沸扬扬得受害之人施陶,竟然是大豫十二年的于商,他背后所牵扯的人不仅有大批中书省的人,更有他薛海埋在各部的暗脉。

    四年前的科举一案远不像表面所呈现的那样,薛海竟不知为了这么些小利,白白赔进去了这么多人!

    如今大理寺接下此案,若是查出旧案,那必然是一番血洗。

    内室阒然,座下的人四顾无言,谁也不敢开口。

    半晌,才有一言打破了沉默。

    “薛相,此人不可让大理寺接着往下查啊。”

    说话地是位极有分量的人物,由他开口,众人淤积在心里的犹豫散了些,也便都放开扼在喉颈间的话。

    “如今牵连出中书省大批人,圣人被立嗣闹得心烦,正愁无处发泄,否则怎会允了那谢愈去查四年前的旧事?”

    “是啊,此番案定,犹如血洗,我朝将乱啊!”

    薛海仍是不置可否。

    那座下的一人见薛相无相救之意,已然急了,“薛相是忘了自己的抱负了吗?文臣一体,如今是要弃了吗?”说到激愤处,那人直站起身来,喝道:“此一变,朝廷顷之大变,多少官员下马,如今唐之局面,不可有大的变动,否则,国之将倾啊!”

    这番话论的着力点很是巧妙,直击痛处,众人皆点头附和劝说薛海。

    其实并不无道理。

    朝中早已分派,中书门下虽说成为一个体系,但明里暗里的斗争不断,相互渗入了多少势力,更别谈圣人身边还有一位李由林在分权,若真是将案子甩于明面,中书省的处境便如瓮中捉鳖。

    岂不便宜了门下省与李由林?

    可薛海依旧不动如山。

    无数双眼睛皆盯着他,等着薛海的妥协,他们中的大部分人相信,右相是不会让中书置于险境的。

    良久,薛海才缓慢开口,“施陶不能动,也不可动。”

    底下一人听此愤愤站起来,“薛相当真要绝中书后路?”

    随即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李老!唉。”一旁的人欲叫住他,终也是叹了口气,随他去了。

    “如今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薛相一人独断,就此作罢吧。”说罢亦是甩袖离开。

    众人垂头默不作声,等着薛海的话。

    岂料薛海却言:“无须商榷,中书省的人救不了,苦果总该自己偿还。”

    余下之人皆是心中一凉,虽说是他们自己经不住诱惑,吞了欲果,可终究是中书省的人,未曾想薛相如今竟是如此漠然无情,一人也不愿相救。

    “也罢,下官便先行告辞了。”

    商议无果,且又有前几位有些分量的老臣带头,还留着的一些人互相望望,便只好纷纷离去。

    由这封信所引出的乱事在中书闹得一石激起千层浪,却在门下倒是百虑一致得很。

    不同于薛海的神色冷漠,反观宋绩江,闻言却是陡变。

    他竟不知施陶牵扯出这么多门下省的人来。

    “当真是一群蠢货,干了蠢事却不知道藏好尾巴,倒叫门下省来收拾烂摊子。”

    座下一人便道:“程杨此案牵连甚广,这边施陶刚经历了毒饼风波,转瞬我们的人便得知了往事,未免太巧了些。”

    宋绩江冷笑一声,将信掷于案上,“程杨两人倒是厉害,想将我们扯进来。”

    他眯眼看了看手中的信,是他小瞧了程美中与杨士,竟能对门下省的暗桩了解甚多,捏着门下省的把柄一捏就是四年。

    “那施陶留还是不留?”

    “自是不能留,不过我们不必亲自动手,暗中帮衬些,等此事必,程美中和杨士还想逃得出吗?”

    众人点头,程美中和杨士必杀施陶,可行事不便,总不能做到万无一失,他们只需暗中帮其减除些不利的干系,施陶一死,门下省再无旁忧,便可反过来给程杨二人一击。

    “门下省也该清了清门面了,若无内应,怎会到这般地步。”

    余下人皆起身拱手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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