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太子殷阳
剑刃划落之前,他听到轻轻一声。
“哥……哥哥,我渴。”
她这样说道。
她叫的是哥哥,不是大师兄。所以是在叫他。不是旁人。
殷阳微微迟疑片刻,缓缓匕首笼回袖中。
他想,喂她一口水,再杀也来得及的。
这样想着,他便将少女放回床沿,去倒了一杯水。他拿着一只白瓷杯,一手扶起她,一手用杯子喂她水。
她苍白的嘴唇咬上了瓷白的杯口,咕嘟咕嘟把水全喝了下去。
接着将头枕在他胸口,用他的衣襟拭去唇上的水渍。
他用手抱着她,任由她蹭。
大昊的奸细又来找殷阳,催促他快些刺杀龙芸,莫错过这良机。可是殷阳始终犹犹豫豫。杀了又怎样呢?杀了就又换一个王。反正不会是他,他太弱了。
龙芸的伤,终于慢慢好了起来。
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喜怒无常。不再凶他,也不再打他。也不再叫他大师兄。
她对他客客气气的,叫他哥哥。也没有过分逾礼的举止。
身体一复原,龙芸就着手整顿兵马。
准备整整一年后,龙芸正式反攻,并在这一年的冬月打下宣化。这一次她终于如愿了。宣化的女将军人头落地,幽州卫踏平冀州。
龙芸乘胜追击,朝西一路打到朔州。本以为可以长驱直入,没想到遇到了强劲的对手。
那是大昊朔州前州牧颜国焘的地界,守军亦多是颜家军的旧部。殷阳虽然不通戎务,却也知道颜国焘大名鼎鼎,当年曾斩杀公孙烈手下健将。
幽州卫在朔州遭遇截击。那一战打得又十分艰苦。颜氏旧部视死如归。他们的军师,据说是个缺了一只脚的残废,平素只能坐在轮椅上。
可是那缺脚的军师十分可怕。即使是在大都也能听到他的故事。前线战场的事迹越传越神。传说颜氏旧部个个会妖法,在战场上以一当百。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夺走幽州军的所有料草。又使出妖术,火烧了幽州人的阵营。还有可怕的金色灵鹫,在他们头顶盘旋,发出一声声尖厉的鸣叫,令他们闻风丧胆。
退兵前的最后一场大战,那军师使出了可怕的妖法。侥幸生还的人说,他们说远远看到一座泰山从天而降,直接压下来,把战场上的军士和马匹活活压死。
龙芸亲手杀掉了那个军师。可是代价十分惨重。幽州卫主力损耗过半,再也无力向西挺进。
朝中早就有长老进谏,道:“大昊上有忠臣,未可硬攻。”
龙芸不听劝阻,一意孤行。虽然短暂地拿下了朔州,可兵马折损太重,无力守卫城池,只得班师回朝。
龙芸自己又受了重伤。她的胸口挨了一记钝器。诊治的医师说,幸好不是一柄剑,要不就被洞穿了。
这一记打得有点偏。若是再往左边挪上一挪,心脉俱断,便没有活路了。
不管怎样,龙芸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像以往的每一次。
龙芸昏迷不醒,醒时神志不清。殷阳伴在她左右,像一个尽心尽责的男宠。
夜晚她总是很害怕。于是他也陪在她身边。半夜听她说梦话,听她哭,听她叫别人的名字。
夏天打雷的雨夜,她缩在床角勾成一团瑟瑟发抖。
殷阳过去,搂住她,对她说:“我在这里。你不要害怕。”
龙芸说:“我没想杀你的,师兄,我没想杀你。是你逼我的。”
殷阳说:“不怪你。一定是你的师兄太坏了。”
龙芸说:“我也没想这样,可是,可是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殷阳抱住她,说:“别再打仗了好不好。别再打仗,别再受伤。我们跑去山里躲起来,再也没人能找到我们。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龙芸说:“可是……他们杀死我所有亲族。他们将我母亲骗去长安凌辱。他们害我孤苦伶仃,一世为奴作婢……我要他们付出代价!”她恶狠狠地说,“我想复仇。我要幽州的铁蹄踏平大昊!”
她爬到他身上。那温暖而柔软的身体蹭着他的灵魂。
殷阳身体中的火焰燃烧起来。他一翻身,接着便压在她身上。
那时她身上有伤,并未痊愈。她轻轻喘息着,用手想要推开他。可在他看来,那仿佛是邀请。
她像一只小鸟瑟缩和颤抖,好像十分害怕。但她克制住了本能,没有推开他。反而勇敢地挺起身,勉强对他笑了一下,说:“来吧。”
他给她轻柔的亲吻,用温柔的手掌安抚她。可不知为什么,她好像始终很害怕。她柔软的身体变得僵硬和抗拒。但她克服本能,逼着自己配合他。
他进去时,他看出来她很痛苦。她咬着牙,嘴里轻轻溢出一声。这对她来说是一场酷刑折磨。可他明明已经那么温柔了。
是一场温柔的折磨。她的眼睛里涌起泪花。外面下起了雨。
他最后瘫在她身上。灵魂像被抽走。
这时雨停了。她不再喘息,脸上没什么表情。
龙芸翻身爬到他身上。那张妖艳的、叫众生倾倒的脸,高高地悬在他头顶。
眼睛明亮而又坚定。
龙芸问他:“你爱我吗?”
殷阳答:“我爱你。龙芸,我爱你。”
龙芸问:“有多爱呢?”
殷阳说:“我愿意为你付出一切。”
她轻轻地笑起来。他愿意看到她笑的样子,哪怕是假的。她接着问:“爱到可以为我去死吗?”
殷阳看着她。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回答说:“我可以为你去死。可我要你好好活着。”
龙芸说:“我想要复仇。我要铁蹄踏平长安。”
殷阳说:“那我为你开路。”
这时的龙芸,从他身下那个娇软无力的少女,变成了他头顶那个杀伐决断的女皇。
“地上的路已经被堵死了。要走,就只能走地下的路。”龙芸说,用的是命令的语气,“昭慧地狱便是那条通向长安的路。你要替我去长安,盗盘古斧,劈开昭慧地狱。我带兵马从大都昭慧狱入口下去,到长安与你会合。”
殷阳从来不曾承担这样艰巨的任务,他犹疑道:“可是……我要怎么去长安呢?”
龙芸嘴角勾出一抹笑,道:“你不早就跟长安的间谍搭上线了吗?我只要把你抓起来,拷打你。你宁死不屈,再被长安的间谍救走,不就去到长安了吗?”
殷阳脸色苍白。
龙芸望向他,目光中满是期冀,“你带上我的情报。就说幽州军要攻打吕梁,正在筹备兵马。作战路线、兵马情报,我全都给你。”
龙芸接着向他保证:“你放心。昭慧地狱一破,我的人马就能进长安。你在长安等我。我一定会找到你。”
冬去春来,春去秋来。又到了一年中红叶纷飞的时节。庭院中的枫树叶都变作了红艳颜色。大都的西山,有漫山遍野的红枫。远远望出去,如晚霞般绚烂。
那一年的秋天。龙芸穿着一袭红裙立在大都的宫殿之前。宫前枫树上的红叶,纷纷扬扬落下,落在她的乌发上,落在她的红裙上。
穿着红裙的少女,仰起头看着他,对着他莹然欲涕,“我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殷阳哥哥,你帮我可好?你帮帮我吧。”
他怎么能说不呢。
于是殷阳被下了狱。抓他的人并不知道这一切是计谋,以为殷阳是真正的叛徒,对他严刑拷打,要他招出长安派来的奸细。他在狱中苦熬了七日。大昊的人终于将他营救出去。
他顺利去了长安,面见天昊大帝。天昊起初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直到他交出龙芸的情报。
天昊中计了。大昊在东面部署重军,连长城的守卫也派了好多过去。
殷阳费尽心机,最后从大明宫中盗出盘古斧。幽州卫混进大都找到他,告诉他龙芸已准备就绪。在一个夤夜,殷阳与幽州卫一道,劈开了昭慧地狱的大门。
殷阳被天昊大帝抓起来,在大明宫外凌迟处死。这便是他上一世的结局。
他一直到死都在等龙芸。上刑台前他有自行了断的机会,可他偏偏没有。因为龙芸说过要他等她。那他便等。
所以他一直等。他一刀一刀苦捱时的唯一念头,便是等到她来。
但是直到第一千刀划开他的咽喉,他也没有等到龙芸。
他上一世为她赴死的少女,此刻便在他眼前。
她被锁在锁链上,奄奄一息,楚楚可怜。
他的剑高高举起,对准她的颈项。而她居然又说了一句:“哥……哥哥,我渴。”
她抬起头来看他,接看到了她头顶的剑。他们目光相接。
她眼睛里的干涸的,可满是乞求。她是真的缺水。
殷阳终究是心软了。他丢下剑,去找来一片草叶,接了泉水喂给她。她将泉水喝尽,嫌不够,又求他。他只得又去接水。喂三次,她干涸的嘴唇终于有了一点点血色。
她跟他说谢谢。
他喂了她水,又重新捡起剑。
夜晚快要过去。东方亮起鱼肚白。早晨的风轻柔地吹拂过他们的面颊。
他们的目光一样迷茫,他们的脸色一样的惨淡。他们的眼神一对接,便瞬间什么都记起来了。谁都没有伪装。
他们对视着,眼光中同时划过一道短暂的、劫后重生的庆幸,又即刻被现实压垮,变得一般的冷漠和麻木。
龙芸轻声问:“哥哥……你要杀我吗?”
殷阳记得自己来昆仑的使命。他又举起了那柄剑,颤抖着。
这时天光大亮了。黑夜已经过去。朝阳即将升起。龙芸罚跪就要结束。再不动手他便错失这珍贵机会了。
山尖的阳光射过来。殷阳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又慢慢地缩短。
阳光大片大片漫过孤独峰顶。阴影不断消散。
殷阳不喜欢阳光。他习惯在黑夜活动,已经不记得白天长什么样。
而此时,一道金光射落在了他脸上。
殷阳犹豫着。他缓缓把那柄剑架在了龙芸的脖子上,眼神麻木地看着她。
一千刀。很疼啊。
你只要挨一刀就够了。
冰凉的剑刃贴在她脖颈上。龙芸瑟缩了一下。铁链轻轻地晃动。
她昂起头,轻声说:“可是……我没有害人,我还什么都没做啊。”
她还什么都没做啊。
“哥哥我去找你了。”龙芸说,语声里有一些慌乱,“可是我被师尊拦在昭慧地狱。等我好容易破出昭慧塔,赶到刑场的时候,你已经……”
血肉模糊。
然后她开始屠城。
她说到这里,自己都发笑。
她在幻想什么?在乞求他原谅吗?
她灭了他的国,杀了他全族,骗他为自己当间谍,最后害得他被凌迟处死……难道现在叫一声哥哥,就能指望他原谅吗?
龙芸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重生的,也不知道她重生的意义是什么。
但是,此刻,面对同样是重生而来的殷阳,她忽然有了一个叫自己毛骨悚然的想法。
难道她的这一世重生,是为了……赎罪吗?
幽州大昊两国倾覆。因为她。
长安三塔尽毁,妖灵出世祸乱人间,因为她。
师兄师姐尽数惨死。因为她。
万死不足以抵罪。
而这一世,的确,只要她死,谁都不用死了,不是吗?
龙芸看着殷阳的眼睛,忽然读到了他的心声。
「只要你死了,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龙芸笑了一下,“对。”闭上眼睛。
可是刀锋终究没有划破她的脖颈。
这时候,便听到身后有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
“你不会是想在这里杀她吧?”
殷阳一惊,握剑的手松开了。剑咣当一声,掉落在刑台上。
浩汤已经跃上了刑台,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殷阳脸色苍白。
这两人长得极其酷似。只是浩汤长年征战,气场有如悍匪,叫人不自觉躬身。殷阳在浩汤面前,仿佛就显得矮小一些。
浩汤身上披着金色的朝阳。他的眼神坚毅不容侵犯,脸上戾气横生。他走上前,仿佛是要打人。殷阳便不自觉倒退,一步退回了身后的阴影中。
浩汤没再理睬殷阳。
他径直走到龙芸跟前,手掌一扬,两道铁链都自行滑落。没有铁链的支撑,龙芸再支技不住,人朝前仆倒。
浩汤伸手,一把捞住了她,接着将她打横抱起。
龙芸在浩汤臂弯中,奄奄将息,仰头向天。天上落下一滴太阳雨。
龙芸望向浩汤那被朝阳照到闪耀的脸庞,无声地笑了一下,轻轻叫了声:“大师兄。”
声音里似有无限委屈。
浩汤低头看怀中的少女,轻轻说了句:“乖。”
他将龙芸紧紧抱住,像搂住失而复得的珍宝。回身大踏步,迈向太阳升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