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形
浩汤抱龙芸下孤独峰，又向玉清峰的医馆行去。
“不行，”龙芸轻声说，“不去，不去那里。”
浩汤立即会意。玉清宫敌人太多。现在让他们知道龙芸重伤不是什么好事。
浩汤止步在三清峰脚谷地的一揽芳华。这时将入夏，杏花已尽数凋谢。林木郁郁葱葱。阳光从枝叶间安静地洒落下来，落下一地斑驳的树影。
浩汤随即带龙芸来到相忘斋。将她安置在一间临水的屋子里。
很快，石栎带着药箱过来了。龙芸趴在一张木榻上，石栎撕开龙芸的衣衫诊视伤口。
浩汤背向他们，脸转向窗外的湖泊，口中问：“她伤得怎样？”
石栎蹙眉查看龙芸伤势，道：“师尊下了狠手。”她背上一片斑驳。受刑后不曾处置，这时布帛的碎片被结尽血痂中。石栎用手指轻按一片血痂。龙芸疼得哼出一声。
龙芸本来早已麻木。而这时石栎替她处理伤口，从血痂中取出布帛碎片，不免牵出新血。龙芸几下疼得叫出声来。
浩汤面向窗外，听得心烦意乱，“你倒是轻点！”
石栎没好气道：“嫌我下手重，你自己来啊！”
浩汤双手按在窗沿上。龙芸哼一声，浩汤便掐那窗沿的木条。那木条被他的手指掐出几个洞。
石栎对龙芸冷笑，“我劝你忍着别叫。要不你师兄得拆了这竹楼。”
龙芸横脸，一张嘴咬住自己的头发，咬紧牙关没再吭声，身子却不由自主的颤抖。
石栎一面替龙芸处理伤口，一面跟浩汤闲聊，“听说公孙烈已投了蛮王骀荡。”
浩汤道：“唔。我过两天要回延庆。”
石栎貌似随意地问道：“回延庆做什么？”
浩汤道：“你这是明张目胆地刺探军情。”
他俩一问一答。便当龙芸不存在一般。
石栎笑道：“我这是了解友军动向。公孙烈一走，何千里就落了单。怎样，要不要一起打何千里？”
浩汤道：“笑话！何千里是大昊叛将。要收拾也该你们自己收拾。”他一扯嘴角，“还是——你连姓何的都收拾不了？”
接着又补一句，“那我要考虑考虑，要不要跟何千里联手，一起打你。”
石栎脸上笑意森冷，手上扯住一片粘在龙芸腰间伤口上的布料，猛然往下一撕。龙芸腰上猛然剧痛，一下没忍住，惨叫出声。
浩汤一个激凌，转过头来，“你干什么！”脸色已变作惨白。
又见龙芸赤-裸的脊背上一片黑红之色，不忍再看，转回头去。
石栎轻笑出声，“怎么着？怕我伤到你的小师妹？”
浩汤冷冷道：“师弟师妹我一般爱护。”
石栎道：“撄宁断腿处白骨森然，陆通断臂处活蛆乱爬，也没见你脸色变成现在这样。”
浩汤不做声。
石栎接着轻声道，“浩汤，你变了。”
浩汤道：“你少胡说八道。我看不对劲的人是你。”
“到底是谁变了，一试便知。”石栎脸现一抹残酷的笑意，“我若说我要将这小龙妖捉回去，将她挂在城墙上，延庆的长城卫，会不会自此归顺大昊？”
她说着直接插了一根手指到龙芸的蝴蝶骨上。尖厉指甲挺陷入伤口，一直触到骨头。龙芸双手抓着木榻边缘，痛得大叫不止。
浩汤再顾不得避嫌，转身上前一把扣住石栎的手腕，“石栎！你别太过分。”双目如要喷火。
石栎凉凉地笑起来。
龙芸额间大汗淋漓，抓着木榻边缘一下下喘气。
石栎收回手指，拾起纱布揩了揩，那纱布上一道血印。她笑着说：“说笑而已，浩汤将军还当真了？师尊费尽心机将龙芸带回昆仑，又怎么可能舍得让我带去边境？”
她擦尽手上血迹，又拿过一只金色的药罐，对龙芸道，“小师妹，大师兄亲自上雪峰为你采药，师尊又亲自为你制成这金创药。你可别费了他们俩一片苦心。”语声中满是讥嘲，“来，小师妹。师姐为你涂一涂大师兄采来的雪莲伤药。”
龙芸一侧身，从木榻上滚落。
“我不再受你们恩惠。”
可她半身□□，实在难堪。龙芸不暇细想，便即纵身，一下跃向临湖的窗口。
只听哗啦一声水响，龙芸便消失在了湖面上。
龙芸跃入湖中。湖水冰凉，触碰伤口，背上的疼痛立刻缓解了些。
可是水太凉了。龙芸的人身有些禁受不住。
她转而化作龙形。悄无声息地潜游向湖底。
她很疼，很累，很饿，没有力气。独自来到湖的最底下，最黑暗的深处，阳光不达的地方。她在那里，将自己悄悄地埋进淤泥里。
耳边又冒出来许多不属于她的声音。激烈的，威胁的，诅咒的，叫痛的。
她一概不理。
好在她是兽态时，便不再是人。而人话费入她耳中，她也好像听不太懂了。
龙芸不再理会耳边的声音，闭上眼沉睡。
昏昏沉沉，也不知过了多久。
四周围没有光线，十分安静。龙芸很饿，急需觅食。
她往湖面上浮了些。在湖心，她小心翼翼露出头来。
星光落在湖面上，闪跃在水波中。杏林静谧，不闻人声。
龙芸望向水边，便见水边的银杏树下，站着一人。
那身形高大。一看便知是浩汤。
他声音沙哑地说，“你终于上来了。”
龙芸一个回身潜回水底。
浩汤的声音却穿过水面，一直传入她耳朵。
“金创药就放在岸边。夺魂鞭伤及元神，不比寻常伤口。一定要上药，否则怕留下旧伤。”他接着又说，“阿栎师姐把你的衣衫也送来了，我给你放在这儿。膳盒也一起搁这儿，红枣枸杞牛血和猪肝。我给你热了热。趁热过来吃。”
湖面依旧没动静。龙芸不愿见他。
浩汤道：“你躲我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上一回也是。他将半死不活的小师妹送去求医，一眨眼人就跑了。
浩汤等了片刻，龙芸仍不现身，只得道：“我替你请假七日，师尊许了。这七日你便好好休养。再过两天，我便要回幽州了。你好好照顾自己。有事就找师尊，千万不要自己行事。”
他又站了片刻，湖面平静。浩汤道：“我还得值晚课。先回去了。不打扰你休息。”
浩汤走了。
龙芸也没上岸。
她便在水里潜着。饿了就捞一条白鱼吃。吃完就睡觉。
再醒时，身体依然很虚。
稍一试灵力，便知修为尽废。跟在东极宗时差不了太多。
而没有灵力的小赤龙，跟一条娃娃鱼比也没有太大分别。
吃鱼不管饱。湖里的鱼都太小了。龙芸需要更大的、有灵力的猎物。
白日里相忘斋偶尔有人，她不敢出水。龙芸便耐心等待夜晚降临。
第二日晚上，浩汤又来。见金创药、油纸包起的衣衫，还有昨日的膳盒，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
浩汤在岸上叫了声：“小师妹！”龙芸没有回应。
浩汤唤了几声，无奈道：“后天我就走了。不出来跟大师兄道个别吗？”
依旧没有回应。
浩汤将新的膳盒放在岸边，嘱咐两句，自己走了。
龙芸悄无声息地浮上水面，却不把头顶露出来。
她沿着湖岸四处游走，寻找来湖边喝水的野兽。
湖面之下，仿佛有一块四处游动的黑色岩石。那是小赤龙的脑袋。
夜半时分，不知哪来有一头牡鹿，悄悄来到水边。
牡鹿头顶长着一对高昂的鹿角，每根鹿角上都有四处分叉，可知得有百年修为。却并无老态，身强体健。
龙芸有些诧异，一揽芳华的杏林里，竟有这样的灵鹿。
它似乎被人追赶，有些顺气。它来到杏林水边，警觉地张望四面，见无人迹，才安心低头喝水。
龙芸当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小赤龙无声无息地潜游至牡鹿，一跃而起，张开獠牙，一口咬向牡鹿的脖颈。
牡鹿疾速低头。
它把头一低，头顶尖长的鹿角便对向小赤龙。小赤龙不及腾退，一口咬上，正咬中鹿角。鹿角戳破了它的上腭。小赤龙吃痛，只得松嘴。牡鹿惊叫一声，趁机倒退逃走。
龙芸对自己又气又失望。她连鹿都打不过了。
小赤龙疾跃而起，一路追到岸上。这下牡鹿躲不了了。小赤龙张嘴咬住牡鹿后退。牡鹿奋力挣扎，用后腿踢小赤龙脑袋。
好容易等到的猎物，哪舍得放走？小赤龙死咬不放。牡鹿剧痛之下垂死挣扎，用另一条腿狂蹬龙头。
太丢人了。被一条鹿这样蹬脸。
那牡鹿挣扎不止，一面发出痛苦的号叫。小赤龙将牡鹿就地一甩。牡鹿一条后腿断了，不能再奔跑。小赤龙趁机咬断了它的脖颈。鹿血流入她口中，小赤龙贪婪地吸食起来。
这时偏听到身后的一声，“你可终于上岸了。”
龙芸一听是浩汤，叼起牡鹿就往湖泊奔去。
可那只鹿个头实在不小。叼着那么大的一头鹿，她连跑都跑不快。
浩汤三两下已到她跟前。
龙芸只得吐出嘴里的牡鹿，腾空跃起，向湖水中去。
可浩汤更快，他上前一手凌空按住了赤龙脖颈，往下一压，接着抬腿，一下便骑在了小赤龙身上。
……被骑了。
龙芸：“……”
浩汤的声音像吃了炸药，“叫你抹药你不抹！叫你吃饭你不吃！你真是一点都不听话啊？”
小赤龙努力扑腾，狂甩尾巴。可浩汤拿捏着她的七寸，又跨坐在她背上，叫她根本无法动弹。
浩汤两下将小赤龙制住，按住她的脖子，面向她的背脊。接着从袖中取出金色小罐，不由分说，便往她背上涂药。
龙芸看不见自己的背脊，却也可以想象到背脊上该如何狰狞丑陋。
背上的龙鳞已被打得支离破碎。这时结了黑色的血痂。
浩汤嘴上骂得不客气，下手却很轻柔。他用掌心蘸了膏药，一下一下地抚在龙背的伤口上。
小赤龙像一只被顺毛的猫。浩汤顺了几下，她终于安分起来，不再扑腾，也不再甩尾巴了。
脑袋耷拉着，垂头丧气。像掉入陷阱而认命的受伤小兽。
龙芸不动了。她感受到一只温暖的手掌，一下一下地抚过背脊。带着一点温度，带着一点力道。
属于火灵的温和灵力源源不断地由那手掌传来。五脏六腑像被温暖的火焰包围了。无力和虚弱的感觉像是瞬间消失。
浩汤仔细抹完药，接着道：“这药不能沾水。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岸上呆着，不许再回水里。”
他说着松开了龙颈。
小赤龙一得自由，便立即钻去了旁边一处岩石底下的缝隙中。
浩汤叉着腰看她，“你真是……”
就……爬虫本能。看到石头缝就忍不住钻进去。
而且她不知怎么面对浩汤。
如果能够选择，她绝对不愿以真身见浩汤。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又黑又瘦又小。
像一条娃娃鱼，又或一条叫人恶心的大蜥蜴。
龙芸在石头缝里勾起来。
她耐心等待浩汤离开。同时又十分心焦地望向那头被咬断脖子的牡鹿。
她是真的很饿。
可浩汤偏偏不走。
不仅不走，他还找了个开阔的地方，坐在地上生起了火。
浩汤生火，连柴火都不需要。他折了几根枝，做了一只烧烤架，接着将鹿肉大卸八块。四条鹿腿，连同几片鹿肉一起，挂在烤架上烤。
一时间，杏林中香气四溢。鹿肉的味道飘散在湖面上。小赤龙垂涎欲滴。
啊，真是气死个人了，明明是她抓到了猎物，怎么成浩汤的美食？
怎么办呢？是出去跟师兄讨要一口鹿肉吃，还是继续躲在岩缝里，等他吃完了自己捡骨头吃？
捡骨头……那也太惨了。
要不然等一等吧。龙芸劝自己。这么大一头鹿吃不完的，肯定会给她留一点。
浩汤从怀中掏出一只葫芦。他一面喝酒，一面嘴巴嚼得咂巴作响，一面还感叹：“真是人间美味！”
刚才小师妹一声声叫这么好听，现在却一个人大快朵颐，全不顾及石头缝底下还有个挨饿的小师妹。
啊啊啊真是太过分了！
小赤龙从岩石缝底下探出一个脑袋。她想上前抢一块鹿肉，再躲回石头缝里。
哪怕是个屁股也行啊。
浩汤笑了。他从火架上取下一条鹿腿，却没有立即给她。
他举着鹿腿，轻轻对着鹿腿吹气，直到它凉了些，才将它扔向小赤龙。
小赤龙探出半个身子，张开大嘴一下叼住了。
她一口叼住鹿腿，便又着急躲回岩缝里。
可是，因为嘴巴塞满鹿腿的缘故，脑袋便卡在岩缝外边。
浩汤笑眯眯地走过来。
小赤龙舍不得丢掉鹿腿。可是一时又咽不下去。就不进不退地堵在那儿。
有点尴尬。
浩汤站在她跟前，低头笑微微地看着她。
好呢。缩不回去了。
龙芸垂头丧气。嘴里含着一条还没嚼完的鹿腿。大半个身体还缩在石缝里。
大师兄看到她的真身，会说什么呢？叫她大蜥蜴，还是娃娃鱼，又或者是丑丑的小鳄鱼。
浩汤蹲下身来，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又抚了抚她头顶刚刚探出来的小小龙角，温柔地说道：“我的小师妹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