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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街会(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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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微雨,斗街台上斗得如火如荼,雨花四溅。

    贺珠玑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席,正慵懒倚在巷末的胡同里,斜斜地抱着柄油纸伞,手上站了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地歪着脑袋看她。

    范蕉脚步无声,神出鬼没间已闪进了另一处拐口,与贺珠玑隔了一个拐角,“昨夜说的不够清楚?喊我来做什么?”

    “当然没有说清楚。”贺珠玑有一下没一下地逗着指间的鸟儿,“倘使说清楚了,我还喊你来做甚?”

    范蕉顿了顿,问:“敢问贺师妹何处不解?”

    “我不解,”贺珠玑抬手放了麻雀,雀儿张开双翅一溜烟飞入屋檐后,落在了范蕉的肩上,“你要拿玉绳谈的香炉关谁?”

    范蕉闻言轻轻笑了两声,随和地抬手轻抚雀羽,“贺师妹说笑了,我生性清静,不爱打杀,不过是想借贵宗门的香炉焚香静静神。”

    “范师兄,我说话直,咱们这笔交易并不公平。”贺珠玑说:“你想借我们玉绳谈的东西,就得客客气气地跟我们说清楚你要拿去做什么,而非偷偷摸摸地在人家饭里下毒,非君子之举。”

    “势弱才讲究公平。”范蕉嗤笑道:“你有什么筹码跟我对峙?”

    “中午吃饭了吗?”贺珠玑反问。

    范蕉愣了愣,忽然没了逗鸟的兴致,唰地甩开雀儿,走出拐角瞪着她,“你给我下毒了?”

    “当然没有。”贺珠玑真诚地摊开手摇了摇头。

    范蕉稍稍松了口气,就听到:“我给你下的是蛊。”

    范蕉:

    “听说过绕魂丝么?蛊毒发作时,万千丝线会从你的七窍蔓延出来死死地缠绕住你的每一寸肌肤,一点点勒紧,直到将你勒碎成千万块碎肉。”

    贺珠玑滔滔不绝地讲解着,“绕魂丝只肖发作便无解药,哪怕趴在你身旁拿刀子一条一条地将丝线割断,那也是割不尽斩不完的。据说被绕魂丝缠死的人连魂魄上都沾满了丝网,怎么扯都扯不干净。”

    不料范蕉不惧反笑,“贺师妹,想吓唬人你还嫩了些。”

    “不信?”贺珠玑笑得比他更猖獗,“何不低头看看你手心上有什么?”

    范蕉半信半疑地摊开手,白皙的掌心上赫然攀着几根仿佛蛛丝的线条,细而透明,他登时伸手要将其扯断,不料却是越扯越多,连指尖都缠上了。

    “不可能!”范蕉不可置信地望向贺珠玑,“我最擅毒,最是谨慎,饭中被人下了东西我不可能毫无察觉,更何况并没有人靠近过我的碗。你是怎么做到的?”

    “因为蛊根本没下在饭里。”贺珠玑扬了扬眉,“而是下在了适才在你肩头取乐的麻雀身上,你碰了,自然就中套了。”

    “你。”范蕉狠狠地指了指她,旋即笑道:“你也算是冰雪聪明了,早先只知你天资高,不想做事也有一套,是我小瞧你了。”

    “现在知道也不算晚。”贺珠玑颇为狂妄道:“说吧,挡着你的人推不开,想用我们的香炉借个力?”

    “金波流早该翻天了。”

    “胜算几成?”

    “我范蕉,从不办没有把握的事。”

    “我愿意帮你一把。”贺珠玑手腕一翻,摊开的掌心里躺着一颗紫红晶莹的药丸,她伸手递到范蕉面前,“我也不愿见有才之人蒙灰,师兄鸿鹄之志,我愿意助你实现抱负。”

    范蕉盯了一眼那颗药丸,踌躇片刻忽地将其抓起仰头吞下,“我信你。”

    他扭头朝胡同外走,微雨打湿了他的青衫,半途笑道:“贺师妹,刺魂的解药其实昨夜就给你服下了。”

    余晖金灿灿的将满地深浅水洼照得亮堂,几位穿堂而过的白衫弟子扬起的衣角已被染成一缕缕橙黄。

    “傍晚时分反倒是放晴了。”崔鹤利落地将麝松没入剑鞘,啪啪拍了两下衣袂间不存在的薄灰,得志几乎溢出眉宇。

    “今日两场,玉绳谈赢得漂亮。”卫仪攥着只玲珑酒壶,立在不远处高声道。她摘了帷帽,清丽素容映着晚霞,笑意盎然,“崔师弟,恭喜啊。”

    “卫大师姐!”崔鹤冲她招招手,“不过是运道好罢了!我们打算今夜去隔壁的长街看一圈,卫大师姐可有意同游?”

    “贺师妹也前去么?”卫仪遥遥地朝贺珠玑举了举酒壶。

    “闲来无事,游街也算桩雅事。”贺珠玑颔首示意,“还不知卫师姐是否肯赏脸?”

    “哈哈哈赏!”卫仪阔步朝几人走去,胳膊一甩拐住贺珠玑的肩,“昨日那场,你赢郭越那一丈打得实在漂亮,不知何时有空隙与我对对手?好叫我过过瘾!”

    温术捉了殷谓说话,嘻嘻笑笑地跟在两人后头,崔鹤还在回味斗街时的威风,双手交叠枕在脑后,迎着微热的晚风,唇角半弯半眯眼,慢悠悠地跟着几人走。

    “这长街有家酒馆,名为今朝醉,里头有款名酒,叫做枫露浓。

    酿酒的娘子曾说,此酒取世间最新鲜娇嫩的枫叶尖,用清晨第一缕曦光洒下前搜集到的月下露,细心酿造百来日,方能收获一小坛。它因酒香醉人枫香浓郁,入口甘醇甜香而闻名遐迩。

    还因此有人琢磨了一款与枫露浓并称枫叶姊妹的酒,名枫雪香,将酿造枫露浓的月下露换成雪山巅的千年雪水,酿出的酒较枫露浓更清冽爽口。”卫仪立在酒馆门前,指着今朝醉的牌匾口若悬河。

    “卫师姐对酒真是情有独钟。”温术愣愣地听着,几次三番险些误以为自己在玉绳谈的书院听先生讲课。

    “春日品酒看柳,夏日冷酒解暑,秋日温酒解乏,冬日煮酒取暖。同一款酒,酿造的手法不同,都不可同曰而语。”卫仪摆摆手,爽快地说:“今朝醉我是熟客,走,请你们尝尝这枫露浓的滋味。”

    “卫姑娘!”掌柜自柜台后探出半边身指着靠窗的那张空桌,笑道:“你最爱的位置,一直留着等你来呢!”

    “加两张椅子!”卫仪说:“今带了朋友来。”

    “好!”掌柜打了记清脆的响指,店里伙计即刻搬来两只椅子,他笑问:“还喝枫露浓么?”

    卫仪走到柜台前,轻轻放下一锭金,“两坛枫露浓,两坛竹叶青,再添一坛烧刀子。”

    掌柜落寞地瞥了一眼那锭金,将它塞回卫仪手中,“我说过,你来我店里,不必带钱。”

    卫仪偏过脸,甩手将那锭金子丢进酒馆的钱匣子里,“给你的妻儿添身衣裳。”

    崔鹤借了伙计的抹布把桌椅都仔细擦了一遍,随后贴在窗边位置坐下,托腮望馆外倚着的湖,“卫师姐好雅兴。”

    卫仪坐到他对面开了一坛酒,将五只空碗倒满,“来,枫露浓!”

    贺珠玑端起只酒碗,酒香涌入鼻间,她慢慢饮了一口,“不知酿这酒的人是否也怀着满腔心事,竟在酒中品到了愁滋味。”

    卫仪也端起只碗仰头饮尽,抬袖抹净酒渍,“有愁之人酿酒,便酿出了愁滋味的酒,有愁之人饮酒,便饮成了消愁酒。”

    “能喝么你?”温术鄙夷道:“一口便愁了?”

    卫仪笑道:“温师弟并非愁中人,又怎会识得愁滋味?”

    殷谓问:“卫师姐这样洒脱不羁之人,也会有愁思么?”

    “我是世俗人,自当逃不脱世俗的七情六欲。怎会没有愁思?”卫仪又倒了碗枫露浓,笑问。

    “我倒听闻卫师姐以前并非爱酒之人。”崔鹤迟缓地端起一碗酒送到唇边,“我与百蛊生从前的杜师兄也算有过几面交情。”

    卫仪笑靥一愣,旋即摇头仿佛释然,“都过去七年了,我已记模糊,还得是崔师弟好记性。”

    “我的记性比不得卫师姐,我倒不记得过去了几年。”崔鹤轻轻叹了口气,“今喝多了些,话也跟着多了,卫师姐别见怪。”

    “没什么怪的。”卫仪摇摇头。

    “杜玄!”

    高亢的女声响彻酒馆,一名伙计匆匆来到柜台前,“掌柜的,您娘子在后头唤您呢!仿佛是小公子尿了裤子。”

    “我即刻去。”柜台后那位温声道。

    “能喝么你?不能喝趁早去要壶茶来!”温术戳了戳贺珠玑,“一会发了酒疯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怎么不能喝?”卫仪抢道:“来!贺师妹,师姐再给你倒一碗,免得叫他小瞧了去!”

    五坛烈酒下去,桌上五人倒了三个。卫仪撑起脸拍了拍纹丝不动的殷谓,赞叹道:“你小子闷声不吭的,不料是只酒桶。”

    崔鹤趴在桌上鼾声如雷,偶尔还要抽搐一下踹翻了对面的凳子。

    温术醉醺醺地错将喝空的酒碗当成了帽子,盖在头顶一动不动。

    殷谓摆摆手,“我喝得不多。”

    卫仪不再搭话,扭头望了片刻窗外的湖景,倏然踩着窗檐几下轻点跃上了屋顶,“屋里头热得很,我去吹会风。”

    贺珠玑扶着只空酒坛,看着卫仪隐入夜色的衣袂,直起身道:“你没听过卫师姐和杜师兄的事吧?”

    殷谓见她醒了,道:“我入门晚,从未听闻百蛊生有位杜师兄。”

    “因为他们大多都不敢提。”贺珠玑也有些醉意,脸颊微微泛着粉红,

    “杜师兄当年入百蛊生,并非是为了求仙问道,不过是为了在仙门待两年丰厚自己的阅历。其实这样做的人并不少,咱们玉绳谈许多学两年便下山的弟子也多为这个目的。”

    “卫师姐看似,对这个杜师兄很不一般。”殷谓说:“讲起此事时,她仿佛很落寞。”

    贺珠玑说:“那两年间,不论我们是去百蛊生,还是在山下捉妖时偶遇,见到卫师姐时杜师兄总是在她身侧。

    两年后,杜家希望杜师兄下山接管生意,再在家附近觅个良家女子娶亲,生子,就在镇子上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杜家人是不喜卫师姐么?”

    “并非,是卫师姐自己不愿。她说她爱天宽地广的自由,她说她想游遍五湖四海替百姓捉妖,她说她喜欢御剑飞行时呼啸的气流和渺小的山川,倘若嫁为了人|妻,成为了人母,怕是连剑鞘都要自此蒙尘,自己怀揣了半世的抱负又该怎么办呢?

    她说这座小镇可以是她某一夜的落脚点,但绝不能是困住她此生的终点。于是后来,杜师兄下山开了家酒馆,娶妻、生子,卫师姐徜徉天地五湖,此后很少再回百蛊生。”

    贺珠玑醉得不算厉害,踩着窗檐追上屋顶,瞧见月下的白衣美人。

    “我做错了吗?我是不是选错了?”卫仪盘坐在瓦片上,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月,听见背后的响动,她回过头落下一颗泪。

    贺珠玑走近她坐下,“你是错了,但你错不在坚持自己的抱负,你错在爱上了一个与自己志不同道不合的人。你们想要厮守在一起,注定得有人做出牺牲,而这个牺牲对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人都太大了,眼下便已是最好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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